「來了,來了!」
「好多人,都穿紅穿黃的,都是大官。」
「好多執事牌子,敲鑼打鼓的,好熱鬧。」
幾個打著赤膊,穿著對襟小褂子的半大女圭女圭,從官道一頭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
也虧他們,這麼毒的日頭,跑的飛快,跳的老高,盡管天熱,對這些小孩子似乎是沒啥影響,一樣蹦的十分歡實。
大日頭下,周炳林穿著紅色的亮紗官服,透氣舒服,風一陣陣吹來,整個官服就鼓起來,把身上的一點暑氣都吹的無影無蹤。
腳上的靴子也是絲履,比起皮靴布靴來,輕柔透氣,不流腳汗。
加上一頂黑色的烏紗帽,一片碧綠如水的綠玉,腰間是一根瓖嵌著綠松石和紅寶石的銀腰帶,整個人穿著這麼一身,又舒服,又有威風,看著也是十分的華貴。
不過周炳林的臉上卻是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他穿著這一身,花費自是不小,換了去年夏天可沒這個閑錢來折騰。
今年有這些銀子來置辦,靠的當然還是張守仁每個月的例規銀子,這陣子,鹽池開始批量出鹽,張守仁賺到的銀子已經是由每個月一萬多兩變成了平均每個月到十萬兩以上,這樣一來,周炳林是水漲船高,規例銀子他上次已經辭了一次,這一次張守仁還是給他加了好幾倍,到底是成了月薪千兩的超級富豪。
這筆銀子,算是張守仁對老千戶一直以來的照顧和信任的一種酬謝,無關官職,當然也算不得是賄賂。
而且老實說,這年頭的大明官員不吃俸祿,沒有灰色收入的才是出奇,所以老千戶這筆銀子拿的心安,用的舒服,起居享樂,當然也是比往常豪闊十倍也不止。
只是平時他和張守仁是一個在所城里,一個在張家堡,彼此隔著五六里地,不需天天見面,也是少了很多尷尬。
今日因為要迎接前來檢視的大批官員,正副兩個千戶當然都得在場,一看張守仁是戴著竹笠帽,穿著印藍布衣,穿著厚實的皮靴,周炳林心中,自是不大過意。
心里有些不自在,又想起最近各百戶堡傳來的閑言閑語,似乎是東山堡的錢百戶,還有陳、李、方幾個百戶都與張守仁保持著相同的距離,雖然月月按手印領銀子,但背地里小動作也是不斷,比如抽調已經給張守仁做事的人力,或是克扣堡寨工程的工料,被鐘顯發覺後還不服氣,大吵大鬧吵嚷不休,要麼就是喝酒鬧事,嘴里的話也是對張守仁很不恭謹,言語間十分的不客氣。
這些事,其實也是各百戶在自己的地盤上鬧出來的,原本以為不大會傳揚開來,誰知道張守仁搞了一個黑室,黑室有的是黑檔案和黑記錄,對這些百戶的事,張守仁也是事無巨細,每天都叫人記下來,隔一陣子,就派人報給周炳林知道。
所以周炳林心中也是十分的不自在,這幾個百戶,都是自己用出來的老人,誰料這般不爭氣?心中憤恨,但以現在大明的規矩,衛所制度已經是僵化,世襲相傳,一般沒有大過不會奪人子孫後代的飯碗,這幾個百戶,暫且看著沒有大惡,也只能隱忍了。
除了這幾個,還有所城一帶的幾個百戶,一個個都是急的上竄下跳,眼紅的不得了,天天在周炳林面前說怪話,一心想著張守仁帶著他們一起發財,分潤些好處給他們。
其實在張守仁剛打跨馮三寶,每個月給這些百戶們分銀子的時候,各人也都是十分歡喜,時隔不久,卻又是變了一番嘴臉出來。
老千戶也是不覺感慨……這人心,就沒有個知足的時候?
不過,要是張守仁不是給他漲了幾次份例錢,自己是不是能知足,周炳林自己怕是也不知道,在腦海中偶爾有這種念頭閃過的時候,老千戶也是迅即搖頭,把這個不好的念頭給甩開去,甩的越遠越好啊。
「國華啊,」帶著些許不安,周炳林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飾,一邊對張守仁笑道︰「此次兵備道大人前來,是給你立功授賞來了吧?」
海邊的工程其實已經驗看過了,登州和濟南的幾個大衙門都是派來過吏員,實地勘探並且繪制了圖形,張守仁上次斬殺海盜的功勞,也是被劉景曜重新大張旗鼓的報了上去。
現在整個山東都是知道,兵備道劉景曜很可能升遷為巡撫,而浮山所副千戶張守仁則是劉大人的心月復,是一顆即將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這一次劉景曜帶著大批人馬趕到浮山來,當然不可能是只來重新驗看一次已經查驗過的工程,更可能的,就是當著不少官員和將領的面,當眾對張守仁進行封賞升遷。
這樣一來,張守仁在山東官場就有了最基本的根基,名號報出去,也不會叫人根本懵懂無知。
從一個地方上的副千戶,到立足整個山東官場,今天的事,只是夯實基礎的第一步罷了。
這個安排,當然是劉景曜事先和張守仁溝通過,並且是兩邊商定的具體步驟該怎麼走。
對眼前的周炳林,張守仁也是不必隱瞞,當下便笑答道︰「怕是兵備大人,確實有此意。」
「哦,哦!」周炳林吃了一驚,臉上的紅潤也消退了不少,他吶吶道︰「老夫年歲已高,確實該……」
「大人說的甚話。」
張守仁擺手道︰「我曾經與兵備大人明言,千戶大人望六十的人了,還有一年多的時間,這段日子,就要風風光光的把這個官當下去,然後才談的上榮歸養老。所以,就算要升我的官,怕也是在別的地方掛個虛名,倒是和本所不相干了。」
「原來如此,老夫真是枉作小人。」周炳林在心中責怪了自己一句,臉上的笑意也就更加真誠︰「國華,你不是池中物,一定會如當年戚帥一樣,上保天子社稷,下能榮父母蔭子孫,自己成就千年大名。」
「哈哈,但願如千戶大人所言才是。」
戚繼光的本職是世職的衛指揮僉事,正四品官,不過衛所武官到了明朝中葉都窮困不堪,戚家家貧,到了連維持官員體制的轎子都坐不起的地步,戚繼光少而好學,未及長就有成,然後就是一路發達……這種情形,和張守仁倒是有很多的相似之處,周炳林拿戚繼光這個大明軍人眼中的軍神來比擬張守仁,也算是善祝善禱了。
兩人閑談之時,大隊的儀衛就先出現在了官道上,都是大紅或大黃的衣服,看著十分顯眼鮮亮,大量的執事牌虎頭牌打在頭里,然後就是喧天的鑼鼓吵鬧聲,光是這儀仗的光景威風,就是劉景曜上次過來時不曾有過的。
看到這樣的場面,整個千戶所都是轟動了,不少所中的軍戶都跑了出來,把官道兩邊的道路都是擠的滿滿當當的黑壓壓一片,所有的總旗以上的官職,包括所城的鎮撫、經歷、吏目們全部在內,一個個雖然是滿頭大汗,但臉上仍然是十分興奮的樣子。
浮山守御所已經是被世人遺忘了一樣,有這麼一場大熱鬧瞧,能看著這麼多的大官,這可能是幾輩子也沒有過的事,這種熱鬧,不要說天氣熱這一點小事,就算是雷鳴電閃下冰雹,也不會把眾人的熱情給撲滅的。
「兵備大人,看來是胸有成竹了。」
這個成語雖然不倫不類,不過也算是周炳林機靈了。畢竟是為官幾十年,見識過宦海變化的人。
上次劉景曜來,雖然官威也足,但哪有現在的熱鬧體面?連從家奴在內,一共才十幾個從人跟過來。
現下這種儀仗威風,怕是巡撫也要稍遜一籌,如此一看,自然就是官場斗爭之中,劉景曜大獲全勝了。
說的是對,但這個話題可是十分敏感,張守仁微微一笑,不予置答,好在儀衛越來越近,他借著整理衣飾,遮掩過去了。
劉景曜的大轎就在鑼聲中漸漸逼近過來,然後是山東布政使司左參議的四人抬轎子,接著還有按察司幾個屬員的轎子,再下來又是登州都司的都指揮使和幾個同知、僉事的大轎,然後是大隊的隨員扈從,整個隊伍怕有二三百人之多!
這麼多人,加上這麼威風凜凜的儀衛,原本還很熱鬧的場面,一下子便是冷了下來。
浮山堡這邊總旗以上也是全整理完畢,周炳林在最前,張守仁在他的左手側,落後半個身位,然後是諸多百戶,鎮撫,經歷,倉大使,再又是有頭面的總旗官,每個人都是穿著官服,衣飾整潔,腰間銀帶或是皮帶,上邊都是懸掛著刻著官職的銅腰牌或是木牌。
「下官等叩見兵備大人!」
等劉景曜從轎中跨出,對著眾人露出一抹笑容時,由周炳林帶頭,整個浮山堡的武官們轟然一聲,一起叩下頭去。
塵土飛揚,暑氣蒸騰,張守仁盡管和劉景曜關系非常,而且擁眾近千,還會擁有百萬身家,但此時此刻,也是只能與眾人一起跪下,心中自是無比感慨。
眼前這官威是真格不小,但願自己在不久的將來,能不再向人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