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到初一,斬首是多少來著?」
初一早晨拜年,晚上賜宴,這在德王府也是百年以上的規矩了。現在這會子進來的,都是有資格在王府賜宴上出現的濟南的官員們。
圍攏在張秉文身邊的,更是府城中的頭面人物。
賜宴開始之前,所有人聚集在一個王府的花廳里頭,燭明燈耀,四周是白雲銅的火盆取暖,用來談事,可以十分從容愉快。
但眾官臉上,卻都是一片鐵青,神色不僅是談不上愉快,甚至是有點兒猙獰。
張秉文的問話,自有一個濟南府的推官上前回答︰「回大人,下官帶著人在四處巡視過了,可能會有少量遺露,但多半是點清了。」
「請講。」
「兩千一百七十余級,分懸于我城中各處。」
在場眾官,盡管有心理準備,但當听到這個數目時,還是多半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兩千多顆首級,這個數字,听起來太過駭人,太過驚悚!
「這下手可真狠……」
張秉文呆坐在椅中,手中的茶碗都差點摔落在地上。他整個人都是呆若木雞,一時半會的,竟是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適才他們營務處有個書記官過來,說是張大人知會各位大人,有不少俘虜的亂兵,張大人要亂世用重典,明早全部行刑處決。」
說這話的時候,這個推官滿頭大汗,模樣也是十分的驚惶和害怕。
已經殺了兩千多人,听說還有不少人被關押著,浮山的張游擊卻是要將這些人全部行刑殺掉,這樣的狠辣,確實是叫這個以前混吃等死的佐雜文官心驚膽戰,十分的害怕。
「唉,前門拒狼,後門入虎啊。」
張秉文以手加額,臉上神情堪比便秘,張守仁剛進城時給他的欣喜若狂的感覺已經是消失不見了。
清軍未必能進城,現在則城中已經進來一群虎狼之師,不僅是他,在場的不少官員,都是頗有後悔之感。
「按大人吩咐。」苟好善身為知府,很多事情是他的首尾,從知府的角度來說,這麼殺伐一下其實也不錯……但這樣的話,他是不會說的。當下只是欠了欠身,對著張秉文道︰「今晨下官與總社打過關照,多募集一些錢糧交了過去。」
「听說張將軍沒有接收,而是交給什麼勞什子商會了。」
「擅作主張,商人怎麼能結社?」
「此時是關鍵之時,張國華理由充足,倒似乎不能硬駁回他去。」
「唉,只能等一等再說了。」
座中諸人,神色都是十分苦惱。文官集團的短板在此時也是盡顯無疑。
在日常時候,文官統治代表穩定,就算有**,也是在規矩之內。但一旦是出現意外變數,局面非這些文官可控制的時候,一切就變的有所不同了。
「想辦法吊人出城,寫成書信,以臘丸封閉,多派兩個,務必要保險。」
張秉文對著眾人道︰「關鍵之時,還是要靠朝廷,我們派人送信給德州,一應處斷,由巡撫大人請示朝廷之後,再做決定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眾官員紛紛點頭,神色也是漸漸從容下來。
……
……
濟南官員們一旁的小廳里,也是有兩個人正在等候賜宴的開始。
一男一女的兩個,男的二十來歲,女的年十六七的模樣,明眸皓齒,生的十分俊俏好看。身上的衣著打扮,則是十分華貴,便是一品文臣的夫人,亦是有所不如。
兩人側耳傾听了半天,直到那些官員開始聊起風月之事時,才離開窗子不再听下去。
能在德王府的側廳中等候宴會開始,當然也不是凡俗之流。
男的便是鎮國將軍朱恩賞,也是宗室,女子便是其妹。
濟南城中宗室不少,一親王一郡王,鎮國將軍等宗室過百,鎮國中尉這樣的遠宗更是數不勝數。
明末這會子,朱元璋的直系子孫已經有十幾二十萬人,在國家而言,是一個不輕的負擔。
朱恩賞這個將軍,要是俸祿足額發放的話自然是衣食無憂,但這在現在是不可能的事,好在他心思靈巧,模樣生的不錯,口才也不壞,所以常在德王府中應承差事,伺候在德王左右,遇到什麼王府不方便出頭的事也幫幫忙,這樣好歹能維持著體面的生活。
他的宗室弟兄,在鬧市破帽遮顏,持刀搶劫的事也沒少干,窮極無聊搞訛詐勒索的更是數不勝數。鳳陽高牆之中,這樣不爭氣的宗室有成千上萬人。
這也是沒辦法,朱元璋的宗室處置辦法是想把自己子孫輩都養下來,但事與願違,到這時宗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俸祿也給不足,又不能讀書應考,窮困潦倒的實在不在少數。
「大哥,為什麼丘總兵的部下又不能打,軍紀也差,外間那些官兒反而十分信任的樣子。那個張游擊部下軍紀也好,也能打,這些大老爺卻是畏之如虎?」
「這個事你得去問他們去。」
朱恩賞屈指在自己小妹的額頭重重一敲,笑道︰「還有,你不趕緊去後宅見王妃去,和我在這里瞎混什麼呀!」
「走就走!」小姑娘額頭被敲的痛了,扁起嘴,一臉不樂意的樣子。不過接著便是又搖頭晃腦的道︰「想不到我們濟南也來了個跋扈將軍,得空人家得偷偷瞧瞧去。」
「不準你亂來啊。」朱恩賞一口熱茶差點噴出來,他這個妹子雖得德王妃的寵愛,視若已出,但畢竟宗室和外臣不能有交往,更何況男女有別。
「大哥你真膽小!」
小妮子的口音還是和南邊有點象,和山東這里的口音大不相同,宗室相承是有一定的生活圈子,想改也是難了。
「阿九,你真得听我的……不是我膽小。」朱恩賞微笑,顯出對這個妹子無可奈何的模樣來︰「咱們宗室就是這樣的規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過我也听說了,德王殿下還是要見一見張守仁的,畢竟人家千里來援,現在全城防備就指著他……嗯,我想王爺是要加恩賞,以犒其辛勞。」
「嘿嘿,那我可有機會了。」
不等朱恩賞多說什麼,女孩兒已經是如蝴蝶一般,推開房門,沿著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向著內宅而去了。
「但願她說說也就罷了。」
朱恩賞的唇角從微笑變成了苦笑的弧度,這個年頭,武將的跋扈是十分明顯了,不要說他們這樣的閑散宗室,就算是皇帝,又能如何呢?
……
……
濟南城中是有了一種放松和緊張兼有的氣氛。
放松是感覺城守有望和秩序的恢復,初一下午,不少商號已經打開鋪板做生意,這其實有違常規,再勤勉的商家最少也得初三或初五才開門,但三十之前,因為亂兵和暴徒的關系,其實已經關閉歇業了十來天,等此時秩序一恢復,自是迫不及待的開門做生意了。
緊張則是來自于浮山客兵在城中的強勢出現。
重要街口和一些要緊的衙門地方,一些要員住處集中的地方,都有衣甲鮮亮的浮山兵持著雪亮的長槍在來回的巡邏。
在高處,則是有火銃手們在警戒。
加上到處懸掛的人頭,自然是給城中的居民不小的壓迫感。
但最緊張的肯定是官員們,他們已經赫然發覺,無形之中,整個城市其實是被客兵和他們年輕英武的不象話的主將給控制了。
這個局面,讓保守守舊的文官們,特別的感覺不安。
初二這天,辰時剛過,里甲們就在街頭巷尾敲鑼宣告,今日就在巡撫衙門前的廣場上行刑,那里是青石板磚鋪成的小型城市廣場,平時是被拴馬石等建築給圍著,尋常軍民人等不能近前,四周也是布政使衙門和巡按衙門等大衙門,所以特別的空曠,是一個適宜行刑的好地點,用這里取代城中平時行刑的菜市口,自是特別合宜。
過年時殺人,是一件極不合常理的事,加上敲鑼打鼓的通知,舉城轟動。
未及午時,府前街四周的空地上已經站滿了人,沿街方向,更是人頭潮涌。
按司和府衙的三班衙役,快手幫閑,加起來出動了三百多人,一個個頭戴圓頂巾,內著青衣,外罩紅色馬甲,系青絲帶,腳著皂靴,手中是長長的皮鞭,不停的甩著鞭花,驅趕過份靠前的百姓。
因為張守仁叫人知會過,不準衙役們動粗,所以盡管是寒冬臘月,但這些衙役都是滿頭大汗,不停的用好言好語勸說百姓退後,鞭花也是打在半空,絕不敢抽在人的身上。
近午時分,包括張秉文在內的不少濟南官員都從各自的衙門里趕了出來,到巡撫衙門正門前替他們準備的坐椅上坐好。
非令非時殺人,連王命旗牌也沒有,張守仁是以行軍法的名義,一群濟南官員毫無辦法,拱手致意時,都是無精打采的模樣。
身著朱紫的官員們趕到不久,就是有不少人交頭結耳,或是干脆奔走相告,遠處騎兵開道的聲響很大,接著是騾車響動的聲音,然後是百姓們的說話聲漸漸大起來,這樣形成的一股股的聲浪,仿佛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這股力量,如荒野時的巨獸一般,向著巡撫衙門附近的人們,向著衙差們,官員們,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