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錦看了湘荷一眼,湘荷會意,點了點頭,壓低身子就跟了上去。
月光又明亮了幾分,湖面上瑰麗的波紋璀璨生光,幾縷舒卷的雲彩游離在天邊月旁,都被染成了淡淡的金黃色。此時也是深秋,夜里已經有些涼了,虞錦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指冷冰冰的,路旁花樹上幾瓣薄如紙的晚香花花瓣隨風飄落,落在虞錦青綠色的繡鞋上。她剛想獨自回宮,不想卻又見東邊的假山處繞過來兩盞風燈,此時夜已深了,她獨自一個站在這僻靜地終究不妥,她這幾日出手頻繁,雖是手段隱晦,但難免會落入有心人的眼里,若是被人拿住苛責,反倒多生事端。
這樣想著,她便急急繞開這條曲折的小徑,掩身于一棵香樟樹後,剛剛站好,那邊的幾人就走了過來,腳步聲沉重,像是巡夜的侍衛。
「燕領位也太不近人情了,哥幾個不過是偷暇喝兩杯,有什麼了不得的?這一連半個多月的夜勤,白天還要跟著禁軍操練,老子這一身肥膘活活掉了一半。」
幾人漸漸走近,聲音不大,可是在這寂靜的夜里還是听得分明,虞錦听到他們說到燕領位三個字,不由得側耳仔細去听,就听另一人說道︰「燕領位最近火氣大,算咱們倒霉,正好撞在他氣頭上。」
之前抱怨的那人憤憤道︰「他火氣大,也不能拿咱們撒氣,咱們下等侍衛一個,領著那麼點薪餉,大家都是混日子的,招誰惹誰了?他心里不舒坦,盡管去找那位虞采女使臉子,跟咱們耍什麼威風?小小一個領位,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我勸你這話還是少說,他進宮不到半年就當上了領位,可見是個有門路的。別的不說,就說上次西九所那件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搜出東西了,他卻不聲不響的就把事情壓下了,尚貴人那邊也沒吵沒鬧,這就是本事。他們燕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族,但父子三人都在朝中,尤其是他那位大哥,嘿,你可別小瞧了人家。」
另一人在邊上听了,插嘴道︰「噯?我倒是听說,西九所的那位虞采女當初是和燕領位的兄長定了親的,她年紀也過了,本不該進宮。是之前宮里有秀女犯了事,有了個缺兒,虞家走了關系才把女兒送進來,燕領位的兄長一氣之下這才出京去了邊軍,也難怪燕領位總跟那位虞采女過不去。」
「這樣背信棄義的女人,沒了也就沒了,還有什麼稀罕的?倒是虞家費了這麼大的勁才把女兒送進來,那女人卻不爭氣,進宮這麼久了也沒見出息,倒是白瞎了那副長相。」
另一人冷哼道︰「這宮里還缺美人嗎?再說她也不算是頂美。」
幾人嗦著走遠了,虞錦從樹後繞過來,淒淒的月光灑了她一身,仿若替她批了一件銀色的斗篷,夜露冷冷的掩上來,爬上她的裙子,讓腳步都沉了起來。
「咚!」
硬物入水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帶著寒夜里特有的回聲驚飛了一樹夜宿的飛鳥,那聲音離的如此近,近的讓虞錦的心一下子便提了起來,她腳步一錯,鞋底在染有青苔的鵝卵石上些微打滑,差一點滑到在地。
「夜深了,采女仔細看路了。」
一個聲音不遠不近的傳來,虞錦仔細看去,竟是太子殿下,他披著一件鴨青色的披風,站在湖邊上,微微向一側彎著身子,咚的一聲,有一道微弱的白光自他的手中拋了出去,跌入幽深的湖里。一名小太監遠遠的站著,手里的燈籠掩映在重重花樹之間,暗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原來太子殿下也知道夜深了,此地乃是西宮內院,太子殿下深夜在此地盤旋,怕是有點不妥吧。」
虞錦站直了身體,冷冷的說道,她有些生氣,也不知這氣是從哪來的,或者是因為剛剛那幾名侍衛的言辭,又或者僅僅是因為被人撞破了她的狼狽,她目光幽幽的,在這樣的月色下看起來有些冷,太子扭過頭斜睨了她一眼,嘴角牽起,帶出一抹說不出是真的感到好笑還是只是有些嘲諷的笑意來,說︰「夜里睡不著,出來轉轉,你怎麼了,被人說到痛處,傷心了?」
虞錦抿住嘴,冷冷的看著他,也不回答,他今晚的心情似乎很好,又是「咚」的一聲向湖里投了顆東西,自顧自笑起來,道︰「我只知道你心不在宮里,沒想到竟還有這一節,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竟讓你連這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也不放在眼里?」
虞錦咬著唇,夜風很冷,湖邊濕濕的寒氣一層一層的涌上來,讓她的心情也跟著差了起來,硬邦邦的說︰「你們家的這份榮華富貴,並不是誰都稀罕的。」
太子收住手,站直身來,轉過頭來打趣的看著氣鼓鼓的她,有些好笑的上下打量著︰「這是在哪受了氣?怎麼這麼大的火氣?莫不是剛剛那幾個人真的惹到你了,要不要我替你教訓他們?」
虞錦草草的福了福身,說了句「不勞殿下費心了」轉身就走,李慎連忙上前兩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笑著說︰「怎麼,別人惹了你,我好心好意的開解你兩句,你卻給我甩了臉色就想走?」
虞錦心下有些惱,掙了兩下就像甩開他,冷冰冰的說︰「殿下放手吧,這三更半夜的,若是被人看見,你我都要分辯不清了!」
李慎笑吟吟的道︰「你也說現在是三更半夜,誰會往這邊來?再說就算被人看見那也沒什麼,父皇又沒臨幸你,我開口把你討過來,以你的姿色,想必父皇也不會舍不得。」
虞錦見他越說越過分,越發的惱了,一把甩開他的手,怒道︰「殿下今日這是中了什麼邪,怎麼莽莽撞撞的?」
李慎「哈哈」一聲,笑聲爽朗,一下子傳出好遠,虞錦嚇得也顧不上生氣了,踮起腳來一把掩住了他的嘴,著急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
草叢里的香氣混合著湖邊的水汽縈繞在他們周圍,月色朦朦,兩個人離的這樣近,李慎的眼楮很亮,不同于他以往總像是隔著一層霧的面容,此刻的他目光明亮,隱隱帶著一絲說不透的喜悅,他的嘴唇很軟,呼吸噴在虞錦的手心上,癢癢的,麻麻的,虞錦看著他的眼楮,一時間有些愣,李慎嘴角扯開,竟是隔著手掌嘿嘿的笑起來,虞錦這才恍然大悟,一把縮回了手,整個人也疾步退了兩步,後背 的一聲撞在樹上,滿樹的花沸沸揚揚的落下來,隔著月光,像是下了一場雪一樣。
看到她這狼狽樣,李慎笑的更開心了,虞錦咬牙切齒的道︰「殿下真是瘋了!」
「是難得看到你這幅樣子,我平日里見你,總覺得你像個女圭女圭一樣,精致是精致了,但總少幾分生氣兒。」
「後宮里有生氣的美人多了,殿下愛看誰就看誰去,我又不算是頂美的。」
她說完這話便後悔了,總覺得這話說的像是情人間打情罵俏一樣,忙又補了一句︰「再說我和你也不算是很熟。」
「不熟嗎?」
李慎深深的看著她︰「你我合作了這麼久,還算不熟?」
虞錦一字一字的糾正他道︰「臣妾沒福氣和太子合作,只是為太子辦事罷了。」
「哦?」李慎沉吟著拉長了聲音︰「這麼說,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虞錦沒好氣的皺著眉毛,悶悶的不想答話,李慎見狀又是高興起來,笑著說︰「我要出宮了。」
出宮?
這兩個字一出,虞錦的心里突然像是漏跳了一拍,聲音也高了起來,仰起臉道︰「出宮?」
「是,淮北潘山郡紅蓮教蠱惑百姓,聚眾數千教眾叛亂,殺害地方官,睿貴妃的兄長劉韜身為淮北主事官,手握數萬精兵,竟無力壓制民亂。朝廷派了兩撥巡查御史下去調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父皇這次是動了真怒,著我帶人前去調查,明日就要啟程了。」
虞錦皺著秀氣的眉,心髒突突的跳,竟完全沒留意他所說的睿貴妃兄長和皇帝的態度這些事,而是有些擔憂的道︰「我也听說淮北那邊紅蓮教鬧的凶,那邊很亂,你去,不怕有危險嗎?更何況那劉韜也不是善類,他能容你嗎?而且,三殿下不是就在那邊戍邊?」
她一個人喃喃的說著,忽見李慎笑吟吟的看著她,不免臉蛋一紅,連忙說︰「這件事,不是御史台的事嗎?」
「御史台兩次搞砸了差事,哪里還輪得到他們,再說現在的章台御史唐天倫是河蜀總督秦玉的親家,就在剛剛,他已經被免職了。父皇的手諭連夜出了宮,就連秦玉,也被調職回京,听候差遣了。」
李慎說這話的時候眼楮亮亮的,虞錦卻是心下大驚,她為救孟恬兒陷害秦念容,本是順勢而為,一來為了平息裴明素怒火,為她拉一個幫手,二來也是裴明素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想要扶持一個人幫她籠絡皇帝,虞錦怕她又像上次那樣要把自己推給皇帝,所以便動了啟用孟恬兒的心思。有了上次那件事,孟恬兒懷疑是睿貴妃從中作梗,又恨皇後對她不管不問,會依附裴明素的幾率大增。卻沒想到皇帝竟會因此遷怒秦念容的家人,都說當今皇帝氣量狹窄,看來果不其然。
「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從小到大從未出過這座皇城,就連每年一次的秋蘭山田獵,父皇都沒有帶我去過。」李慎仰起頭來,月光照在他清瘦的下巴上,清瘦瑩白的,像是石塊雕的。
「小時候是因為我母親身份低微,父皇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我這個兒子,後來卻是因為成了太子,被父皇厭棄。」他笑著說︰「說起來,唯一的一次出城,卻是當初被留下監國守城,亂軍潰敗之後隨江夏王一起出城迎接父皇回京。一眨眼,都是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這話說的簡單,虞錦听得卻心酸,她很明白太子的處境,當初亂軍勢大,一路攻來勢如破竹,都城告急,皇帝帶著大小妃嬪皇子公主們棄城而逃,還年幼的他幾乎是被當做替死鬼一樣草草封為太子,留下來和滿城來不及逃跑的窮苦百姓一起守城,若不是江夏王散盡家財招募私軍解了京城之圍,他恐怕第一個就死在亂軍的刀下了。之後他民望大盛,連皇帝也無法比擬,反而遭了皇帝的厭棄,這些年來他被困在這四角宮中,處境如何艱難,外人是難以想象的。
這樣想著,她便再難同他置氣了,低著頭說︰「此行凶險,殿下要多加保重。」
李慎微微一笑,垂下頭看著她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的回來,我還許了你天涯之約,你不是喜歡那位燕領位的兄長嗎,將來我親自給你們賜婚,親自送你風光大嫁。」
他說著,將剛剛不斷拋向水中的東西塞到虞錦手中,虞錦低頭一看,竟是一顆顆色澤飽滿碩大渾圓的珍珠,虞錦抿了抿嘴唇,退後一步,恭恭敬敬的道︰「殿下說笑了。」
見她又端起了平日里的樣子,李慎也不以為意,說︰「天色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你那小宮女八成也快回來了。」
虞錦早知道是他故意引開湘荷的,說了聲「臣妾告退」轉身就走,李慎看著她在月色下長長的影子,突然又叫道︰「虞錦!」
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他的聲音極是清亮,像是破冰而入的一捧珍珠,又像是料峭寒春出土的第一抹綠芽,好听極了,虞錦不由得就停住了腳步。
虞錦虞錦,已經有多久沒人這麼叫過她了,進了宮後,她是虞采女,是小姐,是小主,卻惟獨沒人再叫過她的名字了。
他站在她身後,叫著她的名字,說︰「虞錦,我不在宮里,你要多加小心,有什麼事不能決斷,就等我回來,切不可莽撞行事。我快則一月,慢則三月,定會回來。」
起風了,將他的聲音吹的有些飄忽,她慢慢挺直背脊,默默的點了點頭,也不知他看到沒有,徑直就向自己的宮門走去。
夜歸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湘荷護著她繞過巡查的侍衛,品鵑擔心的要命,門一響就開了門,然後長舒一口氣將幾人迎進來,又送上熱茶熱水,虞瑾回到溫暖的屋中才覺得自己暖和過來,洗了一個澡,連頭發都未擦干就倒在枕頭上睡沉了。
「小姐太累了。」湘荷搖了搖頭,蹲在床邊上替她擦頭發。
「太子殿下是不是有點兒喜歡咱們小姐?」綠沁替她蓋上被子,神秘兮兮的問。
「你又亂說話了,讓小姐听見還不擰爛你的舌頭!」
「明明就有,不然怎麼平時冷冰冰的一到咱們小姐那兒就變了個人似的……其實小姐若是和他在一起也挺好,起碼比在這里強。」
「噓!」湘荷被她嚇了一跳,瞪大了眼楮︰「你真是不要命了,這種話是亂說的麼?」
「又沒有別人,我也就是嘴上說兩句,好好好……你別瞪我了,我不說了還不行麼!」
虞瑾昏昏沉沉的翻了一個身,烏木一樣黑漆漆的頭發鋪在一邊,手腕上兩個鐲子滑到手臂上,映著雪白的皮膚越發閃耀。
她又夢到阿福了,夢里阿福沒有死,她和李慎坐在月光下的石階上,拿了兩片羽毛正在逗弄它,阿福跑來跑去的亂跳,這時有人端來一盤栗子糕來喂阿福,虞瑾嚇了一跳,大喊了一聲︰「不能吃!」
然後她醒了過來,窗戶外面的天仍然黑著,她模了模額頭一片冷意,身上的被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滑到了一邊,將自己蓋嚴了,睡意卻一瞬間消失了一樣,夢里面的場景那樣的真實,她側耳去听,幾乎還能听見阿福的叫聲,一聲聲的,軟軟的,在夜里不停的呼喚著什麼。
日子平靜的滑過,除了醒來後大鬧了一場的秦念蓉外,一切都風平浪靜,所有人商量好了一樣不再提發生在冷宮里的事情,孟恬兒慢慢好了起來,皇帝見她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
自從孟恬兒從冷宮出來,她的甜膩的性格好像冷了不少,除了在皇帝面前更增了幾分柔弱,有時候面對皇後娘娘都頗為冷淡的樣子。
至于秦念蓉,她一下子沉寂下去,皇帝顯然對她十分惱怒,已經有許久不曾在她的宮中停留了,即便是一些有皇帝出席的小宴也不準她去,她兄長的差事被替下來了,她父親也賦閑在家。很多人在看著她的笑話,大家都知道,皇帝這是真的惱了她了,這與當初孟恬兒被打發去冷宮不同,孟恬兒當日雖遭了災,但是卻不曾連累家人,可見對于當日的事皇帝也是心存懷疑的,而這一次秦念容自己雖沒什麼事,但是父親兄長卻都因為她而斷了仕途,這對于她來說,或者卻是更重的打擊了。
秦念容哭了幾場,偶爾在夜里經過她的宮門,還能听見她打罵太監宮女的聲音越發尖銳了。但是也僅僅是半月左右的光景,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又常常出現在皇後的寢宮了。
因著太子的離開,虞瑾也安靜下來,終日呆在西九所里,連裴明素的明眉軒也不常去了。裴明素起初還因為阿福被毒死一事氣了她一陣子,後來因為孟恬兒慢慢的靠攏,也漸漸平息了怒火,隨後的一個多月,又常有送賞賜的宮人往來于西九所和明眉軒之間了。
日子過得飛快,虞錦獨自活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倒也自在。日子久了,除了偶爾因為得不到太子的消息而有些心慌之外,虞瑾甚至懷疑自己根本不是住在深宮,而是住在一間清幽的古寺里。
然而幻覺再真實也畢竟還是幻覺,小院子里最擋不住的仍然是外面的各種消息,虞瑾躺在長椅上一邊翻書一邊听綠沁在耳邊嘮叨,或是今兒皇上又翻了孟恬兒的牌子,或是尚貴人最近脾氣暴躁,又責打了好幾個小宮女,又或是皇後娘娘益發像個佛爺般不動如鐘了,甚至連麗嬪喝了她宮中的茶轉口就吐在地上也毫無表示。
虞瑾皺了皺眉,放下手中的書問︰「你說麗嬪在皇後宮中吐了?她是單純作嘔還是怎麼?」
綠沁想了想︰「听她們說好像是捂著肚子,大概是吃壞了肚子吧。」
虞瑾微微挑了挑眉,綠沁掩住嘴瞪大眼楮道︰「小姐這個表情,莫不是懷疑她有了身孕?」
虞錦道︰「回頭悄悄查一查敬事房這段時間的記檔。」
綠沁頓時緊張起來,揉著手帕子說︰「不會吧,皇上平時也不常往麗嬪房里去,應該不能吧。」
虞錦見狀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就算是懷了也沒什麼要緊的,宮里已有這麼多位皇子了,還差她一個嗎?也不過時叫你查查,咱們心里有個數罷了。」
綠沁諾諾的應了一聲,品鵑悄無聲息的走進來替她換了盛滿了熱水的銅壺。綠沁拿過杯子重新涮過,把青黃的茶汁倒進桌上的瓷杯里,為她重新斟滿。
虞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掐指默默算著日子,估模著,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