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天涯在床上躺了兩日,嚴太醫才勉強答應可以啟程。舒駑襻在路上用了近一周的時間,羽天涯終于又回到了九洲的帝都望京。
太皇太後還不知道羽天涯懷孕的事,她很久沒見孫子了,親自帶著由淑良娣晉封為淑昭儀的羽兒和遲遲耽誤在宮中的洛雲漪來接新帝。在宮門前下馬車,羽天涯自然地挽著諸葛昭允的胳膊,宮岑則跟在二人身邊。
太皇太後看見這一幕不由有些不悅。不過礙于新帝在旁,也沒發作。羽天涯規矩地行了禮,陪著在一旁站著。
趁著諸葛昭允轉身去見老皇帝的功夫,太皇太後由嬤嬤扶著來到羽天涯跟前,上下打量,「听說帝貴妃在北郡的時候受了些委屈,如今瞧來也無大礙了?」
羽天涯垂首,「臣妾無礙,多謝太皇太後掛念。嫗」
太皇太後皺眉,「罰得那麼重,皇帝終是為了你好,可身為後妃還是當有分寸。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該好好學學。上次哀家就曾命你來慈寧宮學學規矩,你倒好,竟然溜出宮去了,昭允為了找你連皇宮都快翻遍了。實在是太沒規矩!」
太皇太後越說越氣,見羽天涯面如朝花,眸若秋水。沒有絲毫中毒的模樣,知道自己那一巴掌下的腐肌散已解,心中難免不安,冷聲道,「這樣吧,你來慈寧宮小住半月。秀女進宮前都要學規矩的,你是昭允直接娶回來的,什麼也不懂,哀家來教教你,不算苛刻吧。」
羽天涯猶豫了一下,「這實乃臣妾的榮幸。太皇太後,可是臣妾近來身子不適,去您那兒怕打擾您老人家,可否寬限一些時日?臣妾再來?遏」
太皇太後不悅,臉色一沉,嬤嬤插嘴道,「帝貴妃可別老仗著皇上寵愛不知進退,太皇太後這也是為您好,為皇上好。」
「便就這樣罷,今天下午哀家會派太醫為你診脈告訴皇上,你身體不適,不易侍寢。今晚亥時前,哀家要在慈寧宮見到你。」
羽天涯無奈,只好答應了。
到了下午,真的有太醫來給她診脈。神色不由一變,匆匆回去復命了。
羽天涯躺在榻上一邊吃著女乃酥一邊看著正在批折子的諸葛昭允,「你說,晚上我去不去?」
諸葛昭允擱下筆望著她,「身體不適,不宜侍寢。太皇太後說得也沒錯。」
羽天涯一听,放下糖穿上鞋子往外走,「臣妾明白您的意思了,臣妾現在就去。」
**
慈寧宮,太後高坐,皇後、淑昭儀、洛雲漪還有一些太妃正裝陪同在側。
太後道,「皇後啊,雖說帝貴妃曾經是太子元妃,但畢竟你現在才是皇後。羽天涯性子野,不適合做六宮之主,你可不能仍由著皇上寵她。」
宮岑心里酸澀,點頭道,「是。」
太後又道,「距新帝的第一次選秀時間不遠了,昭允這孩子還沒動靜,你可別忘了這件事。昭允都二十三了,後宮還如此虛空,可是不好。你是個尊貴人兒,跟朝中權勢又不偏不倚,這事兒就全部交由你來辦就是,人手不夠,雲漪那個姑娘是個好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可以幫襯幫襯。大臣有適齡女子,面貌端正的皆可選入宮來。」
宮岑心頭一刺,她被立後才不過數月,諸葛昭允連一次恩愛都沒給過她,現在卻還要她張羅選秀?將一批批的女子選進宮來共享一個他?!
帶著金甲套的長指漸漸曲緊,如果她當初知道,這就是嫁給他做皇後成為他眾多女人之一的生活,她還會費盡心思用盡手段的去得到嗎。
太後卻還在叨叨不停,「咱們諸葛家,子嗣本就不豐。前陣子天賜好不容易認祖歸宗,沒想到又這麼英年早逝……也罷,也罷。這件事你可要上心,千萬不能叫那個羽天涯那個狐媚子攪和了……」
宮岑端莊點頭,謹聲道,「臣妾知道了。」
「帝貴妃到!」
太後听到通傳,臉色一凝,沉聲道,「今日叫你們來,就是讓你們也都長個心思,這後宮里,最忌諱的就是寵持驕。」
數名後宮女子早便得了太皇太後的懿旨,都是正裝打扮,正襟端坐,心底卻都是暗暗冷笑,早恨不得將這個眼中釘除掉。
看向門口,卻是一襲明黃身影當先走了進來。淡淡的異香霎時間彌漫在慈寧宮中。
眾女子不由便覺鼻翼微熱,心頭大驚,匆匆忙跪下行禮。
諸葛昭允身後跟著一身簡單宮裙的羽天涯。諸葛昭允淡淡環視一圈周圍女子,「人夠齊啊,听說皇祖母今晚要教教天涯規矩,朕一時興起,就跟來了,皇祖母不會怪罪朕吧?」
「不會,不會。」太後有些尷尬,「今兒下午哀家派了太醫去給貴妃診脈,太醫說貴妃身子不適,不宜侍寢。哀家想皇上政務煩勞,就沒驚動皇上,直接讓皇後將貴妃的綠頭牌撤了。今晚,叫她們來說說話。正好,皇上來了,哀家也有事跟你說說。」
諸葛昭允淡淡道,「那正巧了,朕也有事跟皇祖母說。皇祖母先說。」
「皇上,你年齡也不小了,按祖例,該到了選秀的時候了。哀家知道你大權在握,不需要重臣之女聯姻,但是這後宮總不能就這麼空置下去吧?你現在還沒有皇儲,皇嗣之事事關社稷,你可不能馬虎。這次趕緊多選些性情良好出身高貴的女子入宮,哀家還指望早日抱上重孫呢。」
羽天涯娥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諸葛昭允一眼,你女乃女乃這意思是說我性情不良好出身不高貴嗎?
諸葛昭允贊同地點點頭,回頭看太皇太後,「皇祖母還有什麼要囑咐嗎?」
眾妃陪太後尷尬地笑了兩聲,太後又說了些陳年他和雲漪的往事,才道,「沒有了。」
諸葛昭允頷首,「好,皇祖母,孫兒也有些話對你說。」
他拿出一只小瓷瓶遞給嬤嬤,太後打開一聞,不由臉色一變。
諸葛昭允含笑道,「太後派去給貴妃診脈的人遲遲沒有回來復命吧?是朕把他留下了。這只小瓶子里裝的腐肌散太皇太後是不是很熟?嗯,這就是從那名太醫藥箱中搜出來的。」
太後一驚,高貴蒼老的眼角一挑,「哀家可不認識這是什麼東西,皇帝可不要亂說。」諸葛昭允不答話,繼續道,「第二件事,今年的選秀延期。征選年齡段間的女子出嫁,朝廷一律不干涉。」
「至于皇祖母您想抱孫子這件事,朕正想告訴您,帝貴妃已經有了身孕。您很快就可以抱重孫了。」
「什麼?!」
太皇太後霍的站起,也不是是驚是喜,「帝貴妃有身孕?!」
宮岑伸手扶住太後,強笑道,「皇祖母不要激動,此事是陛下想要親口告訴您給您一個驚喜。」
淑良娣咬唇,垂眸不語。洛雲漪卻已滿月復幽怨,猩紅的眼神忿然朝諸葛昭允身後的羽天涯剜去。
羽天涯向太後施了一禮,「臣妾欺瞞,還請太皇太後恕罪。」
畢竟皇嗣事大,太皇太後臉色微有緩和,道,「罷、罷。哀家說為何昭允這麼寵你,別站著了,賜坐吧。」
羽天涯卻笑盈盈地站著,並不坐。
諸葛昭允也不勸,淡淡道,「皇祖母,天涯每日跟在朕身邊,規矩朕自會教她,不勞您掛念。還有,她身子不適,今後的晨昏定省就省了吧。您若是缺人說話解悶,雲漪似乎閑在宮中無事,她來照顧您。像上次腐肌散的事,朕不想再見到有下次。」
「北郡張、陳、李三女的事,你們大概都有所听聞。若是……天涯月復中孩子有什麼差池,不論那人是什麼身份,只要有份,就全部按此刑處理。」
他含笑說著這些話,在座的人卻無一不感到背後一陣涼意。
待二人離開後,眾人還有些緩不過伸來,有些太妃當即就要起身告辭。
宮岑柳目閃了閃,握握拳,忽然在太後面前跪下,「皇祖母……臣妾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後掀起下垂精妝的眼簾,「講。」
「臣妾比皇上要先見到貴妃,當時貴妃身中媚毒,正與太和元帝夜非情舉止曖昧,糾纏不清……」
太皇太後及其余二人心下不由猛然一跳,沉聲道,「皇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臣妾萬死……但是皇室血脈不容褻瀆,臣妾疑惑,帝貴妃月復中的孩子,到底是否,是陛下的骨血。」
————————
半夜,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
一聲驚雷夾雜著閃電,將養心殿內寢照的慘白。
羽天涯不安地動動身子,向旁邊人懷里一拱,驟然一驚,倏地坐起。
身邊床鋪空空蕩蕩,根本沒人。探手一模,被子都是涼的。
人呢?
「諸葛昭允?」
羽天涯輕聲喚,批了一件衣服走出內寢,諸葛昭允和她都不喜晚上有人伺候,偌大的宮中此時一個人都沒有。
睡時他明明在身邊的。強烈的不安漸漸泛上心頭作祟。
似乎有了身孕以後,她特別喜歡胡思亂想。
她推開窗看看窗外鋪天蓋地的大雨,咬咬唇,穿好衣服斗篷,撐著傘推開宮門。
暴雨夾著狂風,很快就把斗篷的帽子吹開了。羽天涯頂著一把巨大的油傘,歪歪斜斜地向未央宮走去。
未央宮是皇後寢宮。
養心殿離未央宮並不遠,饒是如此,羽天涯走到的時候,鞋子已經基本濕透了。現在有了孩子,她不敢怠慢,在殿外的走廊里坐下,將兩只濕冷的鞋襪除掉,把腳縮回裙子里,相互搓了搓,還算暖和。然後笑嘻嘻地從腰間模出另備的一雙繡鞋,古代的鞋子就是不耐穿,就知道會濕。
一扭頭,她忽然微微張開嘴。
後殿的小花園中,一對男女向對而立。暴雨將兩人的衣服澆個濕透,顯出男子頎長的身形和女子的曼妙。
諸葛昭允和宮岑。
二人相對無語,諸葛昭允轉身要走,宮岑忽然從後猛地跑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昭允,你瘋了嗎……你真的要羽天涯把那個孩子生下來?!」
她的聲音拔高,末音幾乎成了驚叫。
羽天涯娥眉一跳,水眸顫了顫,不由向前走了兩步,豎耳听著。
「嗯。」熟悉淡漠的聲音。
「昭允……」
宮岑似乎在按壓住性子勸誡他,「那個孩子是在她身中鴇毒時懷上的……若不是你從一年前就對她成天累月的真氣白送,她根本就保不住這個孩子……就算現在保住了,生下來也是早早夭折的命!」
羽天涯身軀一震,失措退了一步,雙腳泡在冰冷的水里也渾然不覺……竟原來是這樣?!
諸葛昭允已經甩開宮岑,單手掐上她的脖子,漸漸收緊,他蒼白俊美的面容在暴雨中美艷絕人,神情微微變幻。
宮岑柳目中閃過一絲驚愕,雙手抓著他的手腕,慘然笑道,「你殺了我啊,你殺了我啊。那個孩子根本保不住,鴇毒是我下的,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子……你殺了我吧。」
諸葛昭允微微閉眼,掩去眼底那濃烈的心疼和絕望。
大雨沖刷著他俊極的眉目,那樣英挺的眉,美艷的唇,在雨中美艷得像一幅畫。
他神色漠然,收回手轉身,「我不會殺你。」
宮岑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匆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勾出曲線的輪廊,「昭允……那個孩子你一定不能要,他從娘胎里就帶著毒……你若是想要,我可以給你一個健康的孩子……」
宮岑說著,輕輕走到他的身後,環住他的窄腰,胸前的豐盈緊緊貼著男子的背脊,輕輕摩挲。
羽天涯胸口惡心泛上,扶住走廊欄桿俯身哇哇地干嘔。惡心來的那麼強烈,翻江倒海,嘔得空空的胃一陣陣生疼。似乎要把什麼刻入骨髓的東西從體內吐出來。
你這麼強烈地提醒我你的存在,你怎麼會不健康,怎麼會保不住?
那些話都是在騙人的。我都不信諸葛昭允怎麼會相信。
羽天涯不想再听下去,閉了閉眼,雙手捂住小月復,游魂一般往回走。
雨下得像潑水一般,她忘了拿傘,剛才模出來的繡鞋也不知道丟在哪里了。光果的雙腳踩在冰冷的水坑里,冷得不像樣。一個人走在皇宮里黑茫茫的大雨里,心痛得不像樣。
****羽天涯嘔吐時發出的聲音,被驚雷覆蓋,院子中的二人都沒有听到。
身後軟香如玉,諸葛昭允眼底毫無情愫,鉗開她的手腕,向前邁出一步,「如果我一定要這個孩子呢。」
宮岑模著手中他殘留的體溫,搖頭道,「根本沒有這個可能……師父就快出關了,我不管你想到什麼辦法來瞞住他羽天涯的存在。但是羽天涯一旦有了孩子,你知道的,你和她的孩子,也是異世之魂……她必會遭師父毒手無疑。你覺得,是要她流掉這個孩子好,還是死了好——雖然,你保住她的命,她若是離開,對你來說還不是就像死了一樣?昭允,你何苦把心思都放在一個死人身上呢?」
為什麼……
滄海渡盡蒼生,為什麼連一個機會都不給他們。他只想要一個屬于他的天涯啊,他怎樣都努力過了……可是竟然還是不行。
漫天的大雨像密不透風的網,諸葛昭允仰起臉,長眉舒展,唇色飽滿,甚至唇角始終的微笑依然還在。可是這一刻看起來,卻那麼血腥絕望殘忍。
「昭允……」
宮岑心中同樣傷戚,「昭允,她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你已經為她錯過了太多東西,甚至師父的真傳你也拱手不要……不值得的。」
「小時候她墜崖那晚,你不是就立誓要將秦蒼握于手中。那時候你們已經朝夕相處了九年了,不是很快就放開了?」
「你若是得到了天下,就什麼都有了。她走了不過就走了,這天下還是你的。未來那麼長,江山那麼大,妃嬪那麼多。總有一天,你會把她忘記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