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她條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自殘。
再晚一步,他的臉上就會出現一道傷口。
她知道,匈奴有一種習俗︰刺面。
為了表示與死者同在的心情,生者劃破臉頰,讓血水和淚水一起流下來。
此刻,他以刺面祭奠死者、償還人命嗎?以血償還麼丫?
她從來沒想過要他償還,那些狠話只是逼他放自己離開。
而他竟然照樣做了!放血!償還媲!
禺疆掰開她的手,嫣紅的血珠滴在衣服上,瞬間化開,溶于水中。
「不要這樣,不要……」楊女圭女圭站在雨中,全身濕透,雨水從發頂垂落,與淚水交織在一起,滑落臉龐。
「不要?這不是你說的嗎?欠他們的,我還給他們,以後你就不必痛苦、自責。」
血,依舊在流……
她愣愣的,他是為了她才放血、刺面?
她淡漠道︰「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痛苦,更內疚。
禺疆命令道︰「你不能淋雨,進去。」
楊女圭女圭兩手插腰,威脅道︰「你不進去,我就在這里陪你。」
他不為所動,繼續跪在傾盆大雨中。
她喝道,「你是一條命,我是兩條人命,要死,我們一起死。」
忽然,一陣酸流翻涌上來,她立即彎腰嘔著,卻又沒嘔出什麼,很痛苦。
禺疆驚恐地抱她進帳……
————
初秋的雷雨,來得快,也去得快。
這是最後一夜。
黑暗中,氈床上,禺疆摟著她,相安無事。
夜深人靜,他毫無睡意,想著如何留下她。
他答應她,天亮以後,她可以走,可以帶上她想帶走的人,他不會阻攔。
然而,這只是緩兵之計。
他絕不會放手!
天亮之前,他必須想出一個理由、一個方法,讓她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楊女圭女圭也睡不著,從第一次相遇開始,他與她一直都是針鋒相對,斗智斗勇,互相算計,千方百計地讓對方」心甘情願」,最後,誰會勝利?
她閉著雙眼,數了上萬只羊,越數越清醒。
他胸膛的熱度溫暖著她的後背,傳至四肢百骸。熟悉的擁眠,熟悉的感覺,忽然間,她很難過……終于可以離開了,卻要帶著他的孩子離開,老天為什麼開這種玩笑?
他把藍色包包還給她了,一樣東西都不少,連手槍也還給她了,唯獨那串骷髏鏈子不見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順手牽羊」,不過,他沒必要留下那串骷髏鏈子吧。
骷髏鏈子不見了,就意味著她無法回到二十一世紀。
咳……
明天應該往哪里走?燕國?趙國?還是秦國?
也許,一覺醒來,就有答案了……
突然,死寂的夜傳來驚天動地的馬蹄聲,猶如驚雷,一陣緊似一陣,排山倒海而來。
片刻之間,馬蹄聲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耳畔,撼動人心。
只要在草原上住過幾天,都知道這地動山搖般的馬蹄聲,來自于數千鐵蹄的奔襲。
禺疆彈身而起,立即下床,急切道︰「快起來,收拾好東西,立刻走!」
楊女圭女圭看他匆匆出帳,心中忐忑。
迅速穿好衣袍,她匆忙地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塞進藍色包包,來到帳外。
真兒已經在帳外等候,臉色蒼白,沉默地伸手接過她的包。
鐵蹄呼嘯,迫近寒漠部落。
單于寢帳前,火光烈烈,照亮了靜謐的黑夜。
護衛隊整齊地站著,個個沉默不語,面色凝重。
兩個勇士跨上駿馬,往南疾馳,奉命打探敵方虛實。
「各位分頭行動,即刻召集兵馬,在大帳集合,不得有誤。懈怠者,斬;貽誤戰機者,斬!」禺疆沉聲下令,鎮定異常。
勇士們齊聲回應,接著迅速散去,消失于夜色中。
形勢緊迫,生死考驗,嚴峻如山。
他眸色深沉,眸光熠熠,「麥聖,挑三個身手高強的勇士護送閼氏往西走,不許回頭,誓死保護!即刻走!」
麥聖復原得差不多,前兩日才來當值,此時,听聞單于的吩咐,他驚了,「單于,這不妥!」
「你敢違抗我的命令?」禺疆厲聲叱喝。
「屬下不敢。」麥聖無奈道,隨即去點選勇士,準備駿馬和糧秣。
「真兒,好好照顧閼氏。」禺疆吩咐道。
「單于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閼氏。」真兒目光堅定。
楊女圭女圭原本心慌意亂,眼見他沉著地部署,倒是冷靜了。
她欽佩他的臨危不亂和鎮定自若,欽佩他的將領氣度與統帥才干,她的目光追隨著他,心中五味雜陳,她在想,是服從他的安排、即刻離開,還是留下來、與他共度患難?
金紅的火光照在她臉上,照亮了她的憂色,她問︰「馬蹄聲從南方傳來,是哪個部落來襲?」
禺疆定定地看著她,眼中化開絲絲縷縷的情意,「來了就知道,麥聖一來,你即刻走,千萬不要回頭,知道嗎?」
千萬不要回頭!
因為敵人夜襲,她必須提前離開寒漠部落,他不讓她有任何不測。
大有可能,這是生離死別。
她感覺心口壓著大石,重得喘不過氣。
禺疆撫觸著她雪白的腮,粗糙的手指隱隱發顫,「深雪,好好活著,為我把孩子養大,不要讓我擔心。答應我,好麼?」
他根本不想讓她走,他無法放開她,沒有她,他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因為,那敵人的夜襲、逼近的危險,他沒有必勝的把握,他不能讓她身陷危險之地……
楊女圭女圭感覺到他隱忍的悲傷,他鐵骨錚錚,冷酷殘暴,卻也有有無助、無奈的時候。
此時此刻,他面臨強敵夜襲、面臨生死關頭,她應該留下來陪著他,幫他擊退強敵,而不是遠走高飛,棄他不顧,自己逃命。
留下來,陪著他,不離開他……
她猶豫了,應該如何抉擇?
禺疆擁她入懷,輕吻她的額頭……他收緊雙臂,緊抱著她,好久好久……他舍不得放開……他不願意放開……好想就這樣永遠抱著她,直至他們垂垂老矣。
即使憋悶,她也沒有掙開,反而環著他的腰身。
那飛奔的鐵蹄越來越近,局勢刻不容緩。
麥聖和三位勇士站立一旁等候,駿馬、干糧、水袋等等所需物資準備齊全。
「我愛你。」
禺疆摩挲著她的後背,在她耳畔柔聲呢喃,嗓音飽含悲痛與不舍,深情,繾綣。
楊女圭女圭一震。
雖然早已明了他對自己的情,此刻听來卻不一樣,而且是在這千鈞一發的離別時刻。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蘊含了多少深情厚意,多少眷戀流連,多少悲傷痛楚。
炙熱的鼻息尚在耳旁,還沒來得及仔細回味這三個字的份量,她就被他抱上駿馬。
她凝眸看著他,一眨不眨,就這麼直直地看著他。
「麥聖,記住我的話。」禺疆一拍駿馬,「烈火」長嘶一聲,箭一般沖出去,風馳電掣。
他怕自己狠不下心,怕自己反悔,讓她陷于危險之境。因此,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讓她離開。如果,如果,他擊退強敵,麥聖听聞後會回來的,帶著她一起回來。
這是他僅存的希望。
楊女圭女圭回頭,想對他說些什麼,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了,說不出話。
麥聖和真兒等五個人,緊緊追上,策馬狂奔……
望著在黑暗中消失的倩影,禺疆臉膛繃緊,卻終究忍不住。
一行清淚,緩緩滑落,滴在草地上。
他清晰地感覺到,四肢百骸撕裂開來,痛,無處不在……
————
寒漠部落沸騰了。
部民驚慌失措,涌出氈帳,驚叫聲此起彼伏;小孩哇哇的哭聲,牛羊的叫聲,駿馬的嘶叫聲,混雜在一起,匯聚成嘈雜的聲響,響徹暗夜。
勇士們快馬加鞭從四面八方涌向議事大帳,尚未整頓,敵人已經猛撲過來,瘋狗一樣。
燒……殺……搶……掠……
鐵蹄轟響,如狂風暴雨,瘋狂地沖殺而來。
箭矢猶如密密麻麻的蝗蟲遮天蔽日地飛射而來,射向手無寸鐵的老少婦孺。
紛紛倒下的部民,還未看清敵人的面目,已經成為蹄下冤魂。
寒漠部落的部民驚恐地四處逃竄,無頭蒼蠅一樣,慘烈的尖叫聲撕裂了夜幕,慘絕人寰。
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騎兵們猙獰地笑著,燒毀一座座氈帳,戰刀砍下頭顱、手腳,鐵蹄踏碎柔軟的身軀,毫無知覺的尸首血肉飛濺,粉身碎骨。
他們馳騁在毫無抵抗力的部民中,一往無前,如入無人之境,殺得痛快淋灕。
那桿黑色大旗,繡著金色豹形圖騰,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旗幡下面,昂然跨立的,是一個粗眉小眼的中年男子,虎背熊腰,威風八面。
此刻,他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不見抵抗和反擊,不見一兵一馬?
寒漠部落的騎兵呢?難道他們預先得到消息、跑掉了?
不可能,禺疆絕不可能知道。
他揮手,示意騎兵們往前走。前面不遠處就是議事大帳,黑燈瞎火,死氣沉沉,在濃重的夜幕下如同一座墳墓。
突然,箭雨毫無預警地從四面八方涌現,呼嘯著射過來,刺進騎兵們的身軀,穿膛而過,扎進手臂、頭顱、大腿和戰馬。立時,慘叫聲此起彼伏,騎兵紛紛倒地;馬嘶聲淒厲不絕,戰馬前仰後跳、狂亂奔沖。
與此同時,號角聲尖銳 響,以滅頂之勢響徹夜幕,直貫耳膜,摧毀敵人的意志。
黑色大旗統帥下的騎兵,遭受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個個驚慌失措,亂作一團,不知道隱藏在夜色中的寒漠騎兵到底有多少。戰馬上粗眉小眼的中年首領又驚又怒,知道禺疆善用兵,詭計多端,如此看來,必定做好了部署。
中年首領扯高旗幡,大聲呼喊,率領一眾騎兵突圍。
他掉轉馬頭,往來路狂奔,冷不防,一支冷箭呼嘯著破風而來,勁道剛猛,直擊胸口。
小眼緊眯,他從身後的箭壺里抽出一支箭頭呈三稜狀的利箭,硬弓如滿月,「咻」的一聲,利箭飛射出去。
只听見「錚」的一聲輕響,兩支穿透力一樣大得驚人的利箭在夜幕中踫撞,應聲掉落。
緊接著,兩支利箭一前一後地追隨而至。
他大吃一驚,急速側身,利箭從耳根飛掠而過,拉出一道血痕。
另一支利箭追風逐月般地呼嘯而至,當胸襲來。
他側身避開,卻沒能躲過,利箭刺入左臂。
中年首領皺緊眉頭,咬著牙,拔出利箭。
這一定是禺疆射出的利箭。
他的三百石雕花硬弓,聞名草原南北,不是普通的草原勇士能扛得起、拉得開的。
他一定隱匿在黑暗中,這個孬種!
箭矢飛天掠地地飛射而來,號一批批騎兵中箭落馬……
中年首領扯高喉嚨,怒吼道︰「禺疆,我知道是你,是好漢的,給我滾出來!」
一片死寂。
倏然,鞞鼓聲、號角聲、沖殺聲有如風雷大作,驚爆夜幕。
數千鐵騎奔襲而出,勇不可擋,戰刀在紅耀的火光中閃耀,殺氣縱橫。
頓時,雙方騎兵廝殺起來,血肉橫飛,刀光彌漫。
火光熊熊,耀如白晝。
中年首領瞥見那抹魁梧的身影,狠抽戰馬,怒吼一聲,提起寶刀,策馬沖進敵方主將陣營。
部下騎兵眼見首領勇猛地沖過去,立馬緊緊跟上。
禺疆唇角微勾,緊握寶刀,雙腿一蹬,縱馬迎上。
首領業已開戰,拼死廝殺,騎兵們不敢懈怠,紛紛沖上前,與敵人斗在一起。
橫刀立馬,寶刀耍得虎虎生風,銀光閃耀,一如千軍橫掃。
鐺鐺鐺,錚錚錚,刀刃的踫撞聲激烈刺耳。
高手對決,血氣翻涌,片刻工夫,雙方首領已交手數十招。
中年首領橫刀砍來,勁風撲面;禺疆仰身避過,立即彈起身子,斜砍一刀,撕開中年首領的右臂肌肉……
雙臂已經受傷,好像折翅的飛鷹,他惱怒地瞪著禺疆,眼楮充血,雖仍威猛,力道大不如前,越戰越挫折,越敗越喪氣。
不多時,他的身上已中數刀,無力再戰,淪為俘虜。
三四名勇士押著中年首領來到議事大帳前,他的騎兵,剩下四千騎,損失一半。
金燦燦的火光,照耀在中年首領的臉上,血色可怖。
夜風掠起禺疆的黑發,他漆黑如夜的眼眸緊眯著,「須卜也剛,在死之前,你最好交代清楚。」
「哼!我是來替老單于收拾你這個兔崽子的!」須卜也剛猶自不服輸。
「是立月兌哥哥讓你來的?」禺疆平靜地問。
「我要收拾誰,還用不著他命令!」須卜也剛不馴道。
須卜氏部落是大部落,十幾年來,在單于須卜也剛的帶領下,發展迅速,部民眾多,牛羊成群,馬匹肥膘。須卜氏部落擁有鐵騎一萬,與攣鞮氏部落實力相當,雖然听命于聯盟單于的號令,不過須卜也剛想突襲哪個部落,還是他說了算。
禺疆冷冷下令︰「即刻斬了!」
接著,他面向須卜氏部落四千騎兵,霸氣凜凜,「降者,編入我部騎兵;不降者,斬!」
四千騎兵面無表情,沉默,冷肅。
禺疆微眯雙眼,轉身入帳。
忽然,他的眼角閃過一抹銀白的刀光。
他迅捷地閃身避過,但已來不及,後背受了一刀,血肉撕裂,痛意蔓延開來。
「單于!」
禺疆轉過身,看見一個握刀冷笑的清俊男子,呼衍揭兒。
他明白了,這次夜襲的主謀,就是他。
好個呼衍揭兒,隱藏到現在,為的就是這一刀,為的就是置他于死地。
————
刀鋒橫在禺疆的脖頸上,呼衍揭兒沉聲問道︰「她呢?她在哪里?你把她怎樣了?」
「你死心吧,她永遠不會嫁給你。」禺疆譏笑道,神色自若。
「她嫁不嫁,不是你說了算。」呼衍揭兒怒道,「只要你死了,她就會嫁給我。」
「我死了,她更不會嫁給你,她會恨你一輩子。」禺疆神采飛揚地笑,神色篤定。
「即使她恨我,我也在所不惜。」呼衍揭兒切齒道,俊朗的臉膛如覆冰霜。
「呼衍揭兒,住手!」
一道嬌喝,突兀地響起。
應聲走來的是女扮男裝的霓可,她憤恨地瞪著呼衍揭兒,「你答應過我什麼?你忘了嗎?」
禺疆看著霓可,有些明了。
這次夜襲,原來是霓可和呼衍揭兒合謀。
呼衍揭兒握緊寶刀,眸光凜凜,殺意果決,「他必須死!」
「你敢!」霓可擋在禺疆身前,軟語鏗鏘,杏眸怒睜,「要殺,連我一起殺了。」
「別以為我不敢,再不走開,休怪我——」他氣急敗壞地喝道。
「我知道你會!」霓可剛烈道,猝不及防地靠向鋒利的寶刀。
雪頸接觸嗜血刀鋒的一剎那,熱血涌出。
呼衍揭兒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禺疆也震驚不已。
霓可緩緩地轉身,眸光微顫,深情地看著心愛的男子。
禺疆攬著她下墜的身子,而呼衍揭兒的刀鋒仍然架在他的脖子上,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霓可望著單于,目光哀傷、悲切,「單于,我本不想……害你……」
禺疆不知道該說什麼,對于這個美麗的女子,他真的不喜歡。
「能死在單于懷里……我心滿意足……」霓可伸臂抱他,卻已沒有力氣,雙臂垂落,那雙杏眸永遠闔上……
禺疆把她放在地上,站起身,看著呼衍揭兒,而橫在脖頸的刀鋒,沒有離開過半分。
他寒聲道︰「你還等什麼?」
呼衍揭兒雙眸緊眯,眸光陰鷙,「我會讓你死得痛快點。」
正要割裂他的咽喉,卻有一道怪異的巨響破空而來,耳鼓震蕩。
不知何物擊中刀身,「錚」的一聲,十分古怪。
呼衍揭兒只覺得虎口微疼,寶刀一晃,差點兒月兌手而落。
這聞所未聞的巨響,讓所有人驚駭,循聲找人。
這聲巨響,讓禺疆又驚又喜,從未有過的激動與欣喜。
眾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夜幕下,黑暗中,她究竟在哪里?
呼衍揭兒力貫雙臂,猛然拍向禺疆的胸口。
禺疆疾速閃開,閃過他剛猛的攻擊,卻扯動後背的傷口,撕裂的痛再次襲來。
呼衍揭兒繼續出招,招招狠毒,逼得禺疆步步敗退,狼狽不已。
禺疆身手不弱,因為後背的刀傷又深又長,以至于力道不足,出招不若平時迅捷,處處被動,落于下風。
寒漠部落的騎兵正要上前相助,驀然間,一聲清脆的怒喝破空而來︰
「住手!」
所有騎兵都轉頭尋找聲音的來處。
激戰的二人立時住手,轉首望去。
一個玉肌霜骨的長發女子娉婷地走過來,美如天外神女。
禺疆笑了,她回來了!
舍不得他,不放心他才回來的嗎?
他的臉膛洋溢著欣喜的笑,可是,當她走向呼衍揭兒的時候,笑容凝固了。
楊女圭女圭眉心輕蹙,質問道︰「為什麼這麼做?」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呼衍揭兒切齒道,想得到她,就要不惜代價。
「你的心意,我只能心領。」她的聲音,從未有過的冰寒。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須卜氏部落的騎兵驚異于這女子的美貌與氣度。
須卜也剛被三四個勇士扣押著,看著眼前神仙般的女子——這個貌美女子,嫁給兒子再好不過。
禺疆的心就像龍湖,漾開一圈圈的漣漪。
麥聖和真兒等人站在不遠處,迎上單于略帶責備的目光,立即低頭。
呼衍揭兒失望地問︰「你怪我?」
「我不怪你,吩咐下去,立即撤兵。」楊女圭女圭的聲音冷冽如冰,語調堅決,態度強硬,仿佛她才是騎兵的首領。
「不撤。」呼衍揭兒堅決道,只要能夠殺了禺疆、剿滅寒漠部落,他就是草原人人敬仰的英雄,就能得到他想得到的女子與草原。
他所作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只有這樣,他才能永遠擁有她。
強忍著後背的痛,禺疆朝部下使眼色,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拽向自己,抱著她。
呼衍揭兒一驚,迅捷地抓她,可是,寒漠部落五六個勇士擁過來,攔著他。
立時,數名勇士圍攻他,戰況激烈。
禺疆不松開她,只要她回來了,背上的痛無關緊要。
楊女圭女圭掙扎著,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這麼抱著。
他悶哼一聲,她想到他後背有傷,這才安靜下來。
「為什麼回來?」
「沒為什麼。」
「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想看看你怎麼死。」
他低笑,撫著她的背,模著她的頭,在她耳畔道︰「既然回來了,就不許再走了。」
她輕聲道︰「別這樣……放開我……」
更多的勇士涌上來,雙方混戰,呼衍揭兒赤手空拳對付十來個勇士,身手再高強,也會力不從心,逃月兌不了被制服的下場。在幾個勇士的扣押下,他憤恨地瞪向禺疆,雙眼充血,桀驁不馴。
楊女圭女圭知道,禺疆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不經意地問︰「你打算怎麼處置他們?」
她在想什麼,禺疆再清楚不過。
放他們走?沒那麼容易!
無辜枉死的民眾,慘死的牛羊馬匹,燒毀的氈帳,誰來償還?
「放他走,絕不可能!」他見她面色蒼白,心疼不已,但思及她竟然維護呼衍揭兒,就咽不下這口氣。
「你不要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暈……」楊女圭女圭虛弱道,身子一軟,倒在他懷中。
禺疆一驚,及時抱起她,大步流星地回帳,頭也不回地下令︰「全部押下,听候發落!」
她埋臉在他懷中,輕輕一笑。
逼不得已,只好使詐。
————
躺在氈床上,放松全身,楊女圭女圭閉著雙眼,不敢露出馬腳。
真兒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部落的巫醫伊科察看著她,小心翼翼,絲毫不敢馬虎。
禺疆坐在床沿,握著她的小手,焦急地問︰「伊科,她怎麼樣?」
伊科道︰「單于放心,閼氏懷著孩子,一夜未歇,疲累而已,並無大礙,好好歇息便可。」
她心道︰這個巫醫,看來並非一無是處。
禺疆松了一口氣,「那她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伊科道︰「可能明早醒來,也可能稍後就醒來。」
禺疆揮手示意他出去,也讓真兒在帳外等候。
靜靜地看著她,他抬手拂去她鬢角的幾綹發絲,指月復滑過她蒼白的臉腮,接著執起她的小手,輕輕地吻著。
手心柔軟的觸感,癢癢的,楊女圭女圭想抽回手,卻不敢動。
「雪,你回來了,你可知我多麼高興?」他拿著她的手貼著自己的臉,享受著來之不易的柔情,「听見我說話了嗎?我應該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不再恨我?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你才會嫁給我?」
他深情入骨的話,他沉啞的聲音,他誠摯的語調,令她柔腸百結,心中暗嘆。
她想象得到,此時此刻,他一定目不轉楮地看著自己,眸色深沉。
咳,她對于他,這麼重要嗎?他真的無法放手嗎?他這份情,太沉重,太殘暴,太激烈,她應該接受嗎?
其實,她選擇回來,就再也無法離開了。
「烈火」狂奔了幾十里,當時,她回想著他那句飽含悲痛與不舍的話,「我愛你」,腦中浮現的是他堅決的臉孔與憂傷的目光。她終于明白,當他做出送她離開的決定,他是怎樣的心痛,怎樣的掙扎……
骷髏鏈子不見了,無法回到二十一世紀,她是否離開寒漠部落,已經不重要了。
如果真的離開他,孩子生下來後,自己撫養嗎?交給禺疆撫養不是更好?
于是,她調轉馬頭,奔回寒漠部落。
其實,她不想就這樣離開,她不放心這次夜襲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說到底,她擔心他的安危,她不想寶寶還沒出世,父親就死了,她對于他的深情,竟然有點戀戀不舍。
她並不是很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只是听憑當時的感覺,沒有多想,義無反顧地回來。
現在,他的深情告白,讓她覺得,他曾經的殺戮不能原諒,他未來的殺戮可以阻止。
她留在他身邊,是不是可以讓他少一點殺戮、少一些殘暴?
不想再裝昏迷,楊女圭女圭慢慢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潮濕的黑眸、一張擔憂的臉孔。
「你醒了。」禺疆驚喜得抱起她,緊緊擁著。
「你……你放開我,我喘不過氣……」
他松開她,疼惜地看著她,臉上布滿了失而復得的狂喜。
青銅油燈散發出昏黃的燈影,她關切地問︰「你背上的傷口那麼長,包扎了嗎?」
禺疆不在意道︰「無礙,伊科已經幫我包扎,這點小傷不算什麼。痛的地方是這里,當心受傷的時候,很痛,很痛。」
他拿起她的手,貼在他的胸口,目光灼熱。
「我不想再有人因為我而死,我承受不了。」楊女圭女圭沒有提到呼衍揭兒,但他知道,她說的是誰,「答應我,不要再殺人,好麼?」
「呼衍揭兒不一樣,你知道部落死了多少人、多少牛羊駿馬嗎?我要他血債血償!」他怎能放過呼衍揭兒?呼衍揭兒對他的威脅太可怕,他必須除之而後快。
「那隨便你吧,我很累,要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走。」她淡漠道。
「你回來,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他遲疑地問,她為呼衍揭兒求情,這麼在乎呼衍揭兒,他不得不懷疑。
「你什麼意思?」楊女圭女圭生氣道,「我根本不知道夜襲的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誰,我還會走嗎?」
「是真的嗎?」禺疆緊張地握住她的手,「你是為了我才回來的,是不是?」
她瞪他一眼,側首不理他。
他驚喜地摟著她,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她推著他,「我要睡了。」
他揉捏著她的小手,滿目希望,「我可以放了他,但是,你要嫁給我。」
他相信,只要她留在他身邊,他一定可以得到她的心,她的愛。
楊女圭女圭想了想,微抬下巴,傲然道︰「我可以留下來,會生下孩子,但是我不會嫁給你,因為,我的丈夫,或者說,我要嫁的男子,必須是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在萬眾矚目中出現,身披金甲戰衣,腳踏七色雲彩來娶我。」
想起《大話西游》中紫霞仙子說過的話,她何不借用一下,刺激他,讓他知難而退?
禺疆眸光熠熠,卻又有些不解。
她狠下猛藥,「不僅如此,我要嫁的男子,擁有無上的權力,高居萬人之上,就像南方邦國,或者林胡、樓煩那樣,他必須是一國君王,睿智英明,深謀遠慮,胸懷寬廣。如果他是匈奴人,他必須建立起龐大的草原帝國,治國平天下,愛民如子,帶領匈奴民眾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他必須開創一個嶄新的時代,推動匈奴的發展,統領匈奴走向強盛、走向輝煌!」
他愕然,被她的話震住了。
————
初秋的草原,芳草萋萋。
秋風冷涼,在廣袤的草原肆無忌憚地掃蕩。
楊女圭女圭收回目光,冷風掠起她柔順的長發,肆意翻飛,「天色不早,你走吧。」
呼衍揭兒看著她,艱澀道︰「謝謝你。」
「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不想有人再因為我喪命。」
「深雪,你是否怪我?」她的冷淡,他無法承受。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鋌而走險,但我不希望再發生這樣的事。」她的眸光不再冰冷,語氣卻更為冷硬。
這個俊朗、深情的草原男子,與禺疆一樣,擁有相似的草原男人的氣魄與氣度。
曾經,呼衍揭兒給過她溫情、溫柔,她以為他不會殘暴,不會濫殺無辜,卻沒想到,為了她,他竟然與須卜也剛合謀,煽動須卜也剛率兵夜襲,手沾鮮血。
他和禺疆一樣,都是部落首領,都有一顆冷硬、冷血的心,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禺疆殘暴冷酷,呼衍揭兒陰狠冷血,她很排斥,不想與他們多有牽扯,可是,她引起了草原兩只猛虎的搏斗,引起了部落之間的紛爭。
古語說,紅顏禍水,這是她的錯嗎?
她只覺得萬般無奈。
呼衍揭兒握著她的雙臂,絕烈道︰「我要帶你走,我要娶你做我的閼氏。」
楊女圭女圭搖頭失笑,草原男子都這麼率直麼?愛一個女子,就一定要娶她?
長痛不如短痛,她必須拒絕他。
「單于,我不喜歡你,也不會嫁給你,請你不要再找我。」
「你要嫁給他?」想起禺疆曾經說過的話,呼衍揭兒著急地問。
「我……也不會嫁給他。」她平靜道。
「真的?」他激動道,似乎看到了希望,目光熱烈。
「單于,我不嫁給他,並不表示將來會嫁給你。我把你當朋友,不想欺騙你,也不想唬弄你。如果你再這樣,我再也不會見你。」楊女圭女圭拂開他的手,鄭重道。
「朋友?不再見我?」他的面色驟然一沉,滿目失落,痛意分明。半晌,他才道,「深雪,你知道嗎?第一次遇見你,我就覺得你性情獨特,與草原女子很不一樣,有主見,有頭腦,有膽識,有氣魄……不知道為什麼,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決定娶你,當我的閼氏……也許,你會覺得這不可能,但事實如此,僅僅一眼,我就認定了你。」
類似的話,他已說過。
楊女圭女圭深深覺得,草原男人的感情,來得太快,激情澎湃,很可怕。
他柔情款款地看著她,繼續道︰「我認定的事,一定會做到。可是,你與禺疆相識在先,我只能被迫放手……你在寒漠部落發生了什麼事,我都知道,他這樣對你,他不是男人,我一定會把你搶回來,給你幸福。」
她明了他的感情,驚于他的堅持,清冷道︰「單于,感情的事不能勉強,我不會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請你諒解,也請你不要再將情感放在我身上。」
說了這麼多,她仍然拒絕,呼衍揭兒挫敗極了,萬念俱灰。
「如果你將我當作朋友,我也會將你當作朋友。」她又道。
「你有何打算?」他萬般無奈,多說無用,只能壓下痛意,采取緩兵之計,「留在寒漠部落?」
「也許,明年五月之後,才會離開的吧。」
「明年五月?為什麼?」
彤雲散盡,長空不見一絲雲彩,遠處的大雕呼嘯著直沖而上,沖向更加廣闊的天地。
楊女圭女圭輕撫小月復,目光悠悠,「因為,我懷了禺疆的孩子。」
呼衍揭兒震怒,拳頭握緊,雙臂隱隱發顫,體內熱血沸騰,「我早該一刀砍了他!王八羔子,我絕不會放過他!」
她剛烈道︰「你想做什麼?我不許你再挑起部分紛爭,不許再濫殺無辜,我說過,你再這樣,我不會再見你,我會恨死你!」
我死了,她更不會嫁給你,她會恨你一輩子!
禺疆說對了,她真的會恨他一輩子!
為什麼?為什麼?她這麼在乎禺疆嗎?那她為什麼還要救自己?她到底在想什麼?
呼衍揭兒想不明白,腦中亂糟糟的,心慌意亂地上馬,策馬離去。
那抹孤峭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才拔馬回營。
————
七八日了,須卜氏部落單于和四千騎兵,一直被扣押在寒漠部落。
楊女圭女圭使盡各種方法旁敲側擊,禺疆總是巧妙地避過不答。
有一次,他干脆道︰幾日之後,你就知道了。
他讓她乖乖地待在寢帳,不讓她四處走動。
她說,懷孕的女子需要經常走動,寶寶也需要舒展筋骨,這樣才有利于寶寶的健康成長。
他不听,堅持讓她待在帳內,還說帳內也可以走動。
她氣得說不出話,只能陽奉陰違,在他不在的時候偷偷溜出去閑逛。
這日,楊女圭女圭正托腮沉思,想在這無聊的待產生涯中找些有趣的事情做做。
禺疆掀開帳簾,金燦燦的亮光一閃,高大的人影籠罩下來。
真兒恭敬道︰「單于。」
楊女圭女圭看向來人,這兩日,他早出晚歸,不知道忙些什麼。
他揮退真兒,昂首闊步走進來,雙手隱在背後。
她站起身,無端地覺得緊張。
自從他表白,自從他為了她的安全而讓她離開,自從她回來,決定留下來生下孩子……尤其是這幾天,只要他在,她總覺得自己變了,心中似有期待。
期待什麼呢?
她也不知道。
禺疆突然笑起來,燦爛如陽。
楊女圭女圭心瀾微漾,呆呆地看著他,移不開目光。
不知何時開始,他炙熱的目光,他渾厚的嗓音,他溫熱的胸膛,他有力的鐵臂,他深情的擁抱,他的一切一切,似乎還和以往一樣,在她眼里,卻不一樣了,以獨有的魅力吸引著她。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有什麼開心的事嗎?」她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緒。
「假如我送你禮物,你會開心嗎?」他想要給她一個驚喜,想要她開心。
「送什麼?」她錯愕,哪有人這樣問的,開心與否,關鍵是何人所送。
眼前驀然一亮,禺疆雙手捧著一張雪白的毛皮。
純淨的白,毫無瑕疵,耀眼的白光有點刺眼。
她驚嘆地撫觸著光滑的毛皮,柔軟的觸感非常細膩,平滑如絲綢。
這是非常珍貴的動物毛皮。
「這是什麼毛?好美!」楊女圭女圭仰起笑臉。
「白狐。」他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很開心,「冬寒就快到了,我想用這張狐毛做一件裘衣,還有一張鹿皮,可以做成坎肩。」
他還會去打獵,得到各種各樣的動物毛皮,讓她穿著最漂亮、最尊貴的輕裘。
她含笑問道︰「冬天很冷嗎?」
禺疆點頭,擱下狐毛,握著她縴瘦的肩,「你身子這麼弱,要多吃點。今晚開始,每日三餐我陪你吃飯。」
楊女圭女圭愕然,沒想到他也會有溫柔的時候。
他抬起她的下頜,吻著她嬌女敕的唇瓣,輕輕地點染著……
卻沒料到,一踫她,他的克制立即瓦解,迫切地想要更多。
他擁緊她,吻得深沉、纏綿。
她竟然忘記了抗拒,或許是沒想過抗拒吧。
沉淪在他的熱情中,她環著他的腰身,閉上雙眸,忘情地享受這個激情四射的熱吻。
好久好久,禺疆終于放開她,摟著她的腰肢。
她的雪腮染了桃紅,嬌艷如花,小手在白狐皮上滑來滑去,「那只白狐,是你親自打的嗎?」
剛才的親熱,他意猶未盡,大掌摩挲著她的後背,「在我們匈奴,男人第一次打的獵物,要把毛皮送給他的閼氏。你是我第一個閼氏,也是此生此世唯一的閼氏。」
————
秋天的山林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繽紛的野花,在風中搖曳;誘人的野果,香飄萬里。
蒼穹廣袤,讓人心生渴望,變成一只鳥兒,翱翔藍天,搏擊長空。
山崗上,兩個草原男兒席地而坐,大腿彎曲著,兩只胳膊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嘴巴里咀嚼著枯草。他們望著遠方,眼楮微眯,目光向天地的窮盡處伸展。
「禺疆弟弟,這些年過得可好?」
禺疆的哥哥,立月兌,今日早間才到寒漠部落。
這是兄弟倆分別十八年後第一次見面。
放呼衍揭兒走的那日,禺疆派人去須卜氏部落報信︰他可以放了須卜也剛,但必須是立月兌親自來領回去。
「每日跑馬射箭,打獵練兵,沒什麼新鮮的事兒。」禺疆的腦海浮現出一個女子的音容笑貌,不自覺地微微一笑。
這些日子,他很開心、很幸福,每日都很充實,充滿了期待和希望,無邊無際的草原不再荒涼,他的下半輩子將會豐富多彩。
立月兌個子中等,體格健壯,膚色黝黑,「孩子多大了,怎麼沒見著?」
禺疆的黑發在風中飛揚,失笑道︰「孩子?我還沒有娶閼氏呢。」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不能說,而是還不是說的時候。
立月兌「撲哧」一聲,「你都老大不小了,趕緊生個胖女圭女圭。我的女兒愛寧兒,今年十六歲,活潑好動,美麗可愛,只是任性了點,好多小伙子喜歡呢,你見了,肯定會喜歡她。」
「好,明年我就生一個女女圭女圭,比你的女兒更漂亮,喜歡她的小伙子更多。」
「禺疆弟弟,放了須卜也剛吧。」立月兌忽然提起這事,語氣真誠。
「立月兌哥哥,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陰山合力打死黑熊嗎?」禺疆答非所問,目光迤邐而去,蕩向縹緲的白雲中,跌落在二十幾年前的陰山之夜中,「那一年,哥哥十六歲,我八歲。」
「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立月兌開懷大笑,「你我哥倆在陰山玩耍,沒想到迷路了,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後來,天黑了,我們只能山里過夜。」
「我們點了篝火,摘了一些野果,打下四只鴿子,拔毛後,烤了吃,很香很香,那種焦香味兒,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禺疆接著道。
「真想再嘗嘗烤鴿子的味道。」立月兌灰褐色的眼楮閃閃發光,「吃飽了,喝足了,我們躺在一堆樹葉上睡覺。睡到半夜,我們被那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那是一只黑熊。這只黑熊個頭不是很大,卻異常凶猛。」
「我很害怕,哥哥叫我爬到一棵樹上,哥哥也爬到另一棵樹上,黑熊看見我在樹上,搖著大樹,幾乎拔起整棵樹。哥哥見我有危險,撲在黑熊身上,拼命地揍黑熊,在我心目中,哥哥很勇猛。」
平靜的聲音,淡淡的敘述,卻想象得出當時的境況是多麼驚心動魄。
立月兌的聲音越來越動情,「弟弟看我和黑熊拼斗,也跳下來,我們合力打死黑熊。當時你還小,射術已很厲害。我被黑熊抓住,黑熊張開大口,就要咬了我的腦袋,弟弟以最快的速度抽箭彎弓,一箭射穿黑熊的頭,緊接著又射出兩箭,貫穿黑熊的身體。」
禺疆略略含笑,沉默不語,溫和的眼眸精光閃爍。
立月兌又道︰「是弟弟救了我,打死黑熊後,我就發誓,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和弟弟一起分享;如果我當上部落單于,也一定讓弟弟當單于。可是,沒想到,後來發生了一些事,逼得弟弟流落北地。」
禺疆望著靜謐的長空,面色沉靜,仿佛陷入了回憶。
他還在襁褓中,阿媽就棄他于不顧,是哥哥把他帶大,教他騎馬、射箭、打獵。兄弟倆從小玩到大,感情很好。六歲,他就表現出驚人的力氣、身手、智慧,老單于又驚又喜,很喜歡他,經常帶他在身邊,加以教導。
如此,他的幼年開心、幸福,是遠近聞名的小英雄。十二歲那年,老單于病重,沒有幾日就毒發身亡。湯藥是他端進去給老單于喝的,于是,他就背上下毒害死老單于——親生阿爸的罪名,被關押起來。幾日後,哥哥私自放他逃走。
禺疆從經久的回憶中回來,精目凜凜,「當年的事,沒想到立月兌哥哥還記得這麼清楚。當了幾年的單于和聯盟單于,感覺如何?」
「我寧願在廣闊的草場放牧、射箭、跑馬,」立月兌苦笑,「你阿媽……哎,算了,現在,你已是草原北地的大英雄,連我那從不服人的女兒愛寧兒,都佩服得不得了,如果她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一定開心死了。」
「是嗎?」禺疆淡漠道,阿媽?是啊,他還有一個阿媽。只是,他從來就沒有擁有過阿媽和阿媽的愛。
「禺疆弟弟,雖然我們不是同一個阿媽生的,可是你知道,我們從小玩到大,我把你當作最親的弟弟。你回來吧,加入我們的部落聯盟,過幾年,你就是部落聯盟的單于了。」立月兌順勢勸解,「你比我聰明,比我有氣魄,肯定做得比我好。」
禺疆不語,兀自望著白雲萬頃的高空。
那悠悠白雲,棉絮一樣松軟、潔淨,卻是千變萬化的,蘊藏著無限的變數。
半晌,他回頭,嘴角凝著一朵白雲般飄忽的微笑,「回到攣鞮氏部落,我還能活著出來嗎?」
立月兌道︰「我是單于,誰敢把你怎麼樣?你放心,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一定會向大家解釋當年那件事的真相,哥哥相信你,你絕不會害死阿爸。」
禺疆的臉上風起雲涌,急切地問︰「真相?立月兌哥哥知道真相?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立月兌猶豫道︰「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絕不是你害死阿爸。」
他有些慌亂,結結巴巴地說著。
禺疆明白了,立月兌哥哥一定知道當年的真相,只是他不願說、不肯說。
立月兌轉移話頭,拍拍他的肩,「好兄弟,放了須卜也剛吧。」
「你知道他殺我多少部民、多少牛羊駿馬?要我放了他……」禺疆凜眸瞪他,冷沉的眸光刺得對面的男人有些尷尬,「除非,你把當年陷害我的人揪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禺疆,頂天立地,不是下毒害死阿爸的兔崽子。」
「那麼多年了……陷害你的人,要抓也抓不到了……我看還是算了吧,不過,我一定會向所有人解釋清楚。」
「立月兌哥哥,你以為每個人都是傻子嗎?」禺疆的嘴角彎起弧度,勾出一抹冷笑。
立月兌豪爽道︰「那怎麼辦?你想要我怎麼做,我都听你的。」
禺疆仿似不經意地問︰「哥哥,你不是很想去放牧嗎?」
立月兌一怔,冷著臉,看著讓他覺得非常陌生的弟弟。
分別十八年,當年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一個雄才偉略的部落首領,成為驍勇善戰的北地大英雄,智計百出,善于謀算人心,精于權術謀略。
他自愧弗如,「為什麼?」
禺疆忽然站起身,朝著白雲飄飄的蒼穹大笑,「哥哥,你還是那麼老實,跟你開玩笑呢。」
立月兌心中清楚,這不是玩笑。
有一日,弟弟一定會這麼做。只要是弟弟認定的,就會去做,就會一步步地完成、實現。
立月兌也站起身,雙手搭在禺疆的肩上,神采飛揚地說道︰「弟弟,跟我回去吧,部落聯盟一定有你施展的天地。」
禺疆一掌猛拍哥哥的右肩,爽朗道︰「好,听你的。」
————
安靜的寢帳里只有一個長發女子睡著,烏黑的柔發垂落下來,令人賞心悅目。
楊女圭女圭靠躺在床上假寐,半夢半醒。
連續幾天,她的妊娠反應特別厲害,尤其是夜里,剛剛睡著,馬上又醒來,嘔得肝腸寸斷。
這麼大的動靜,連帶身邊的禺疆也一夜未睡。
真兒進帳,紅撲撲的臉蛋堆滿了微笑,雙手捧著毛茸茸的毛皮,「閼氏,看我帶來什麼。」
自從楊女圭女圭決定留下來,真兒就堅持叫她「閼氏」,說再加「姑娘」會被單于五馬分尸。
楊女圭女圭無奈,就隨她了。
眼見閼氏睡著,真兒猛地打住,吐吐舌,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楊女圭女圭「撲哧」一聲,笑起來,睜開眼,其實,她已經醒了。
「閼氏,假如把我嚇壞了,可沒有人把你伺候得這麼好。」真兒松了口氣。
「看來,我太寵著你了,你越來越不像話了。」楊女圭女圭輕笑,瞥見她手里捧著的毛皮,好奇道,「那是什麼?」
「這是前幾日單于讓人準備的氈毯,夜里寒涼,閼氏懷著孩子,墊在身子下面,就不會著涼了。」真兒將氈毯放在床上,鋪開,拉平邊角。
「好漂亮啊,這是什麼毛?」楊女圭女圭眼楮一亮。
「是羊毛。」
楊女圭女圭輕輕地撫觸著柔軟的羊毯,墊在身下,必定舒服、暖和。
禺疆想得可真周到,前幾天才松了白狐皮,今天又送來羊毛毯,如此看來,他挺細心的。
「對了,閼氏,有一個叫做洛桑的,想見你。」真兒道。
「洛桑?他在哪里?」
「他就在外面,我去叫他進來。」真兒轉身出帳,眨眼工夫就回來,後面跟著一個失魂落魄的年輕男子。
一個多月不見,洛桑憔悴了,氣色不好,臉頰瘦削。
發生了什麼事?難道他在馬場受盡折磨?
楊女圭女圭深深自責,一個多月以來,竟然對他們不聞不問。就算禺疆禁止她去看望他們,可是,她可以偷偷地去看望他們的嘛。他再怎麼反對,她的雙腿仍是自由的。
說到底,她是忘記了他們。
她恨自己薄情寡義。
四個護衛中,洛桑最正直、最忠誠,一直把她當作深雪公主而拼力保護。
「公主。」洛桑聲音嘶啞,雙眼潮濕。
「對不起,洛桑,讓你受苦了。」楊女圭女圭抱歉道,淚光盈盈。
「公主別這麼說。」洛桑苦澀道,「闊天不見了,我找了好幾日,找不到他。」
「闊天不見了?失蹤了嗎?到底怎麼回事?」
她斟了一杯水,遞給他,他喝了半杯,慢慢道來。
那日,須卜氏部落夜襲,整個寒漠部落兵荒馬亂,闊天和洛桑趁機來到單于的寢帳,打算救走公主。沒想到,公主已經先行離開,于是,二人快馬加鞭往西追趕,卻沒追上。
茫茫草原,他們馬不停蹄地追趕,直到天色泛白。他們疲累不堪,駿馬也吃不消了,就停下來歇息,一躺下來,兩人立刻呼呼大睡。洛桑醒來時,已是午後,卻只有他一人,不見闊天的人影,駿馬也只剩一匹。
洛桑百思不得其解,在周圍轉了幾圈,找不到闊天。接下來幾日,他找遍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又沿著來路往回走,始終找不到闊天。後來,他猜測闊天可能回寒漠部落,就快馬加鞭趕回來。
回到寒漠部落時,距離夜襲那天,已經過了十日。
楊女圭女圭听完洛桑簡略的敘述,覺得這件事太不可思議了。
闊天性情穩重,處事也沉穩,必定不會無緣無故地失蹤,很有可能,他是故意撇開洛桑,一人獨行。
闊天意欲何為,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楊女圭女圭想了想,道︰「洛桑,你想回燕國嗎?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如果你不想回去,留在草原也可以。你自己選擇,好麼?」
洛桑驚喜道︰「洛桑自當保護公主。」
她一笑,「好,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接著對真兒道,「真兒,你給他安排一個氈帳,帶他過去歇息。」
真兒應了,即刻帶洛桑出帳。
晚飯的時候,楊女圭女圭對禺疆提起洛桑的事,想把洛桑留在身邊,編入護衛隊。
禺疆不假思索地應允了,她有點錯愕,卻也沒有想太多。
他帶回一個顏色暗沉的青銅獸頭香爐,說這種燻香有寧神安睡之效。
青煙裊裊,一帳怡然。
躺在柔軟的羊毛毯上,細膩的觸感讓人全身放松,她睡了過去,卻不知為何,又醒了。
他躺在身邊,睡得很沉,她側過頭,靜靜地看他。
精光迫人的黑眸,挺拔如峰的鼻梁,稜角分明的嘴唇,堅毅如鐵的下巴……從未這般仔細地看他的臉孔,他的五官猶如刀削斧砍的孤峰,冷硬峭拔,縱深萬丈。
他的唇,曾有數次瘋狂地吻她……
從反抗到被迫接受,她似乎接受了他,不再抗拒他的靠近與踫觸。
為什麼不再抗拒?
難道,她不知不覺地喜歡他?
不,不會的……她不能喜歡他,她終究不是這里的人,終究要回二十一世紀。
須卜氏部落夜襲,他忍痛讓她離開,不讓她有絲毫的危險;為了留下她,他放過呼衍揭兒;他說,她是他這輩子唯一的閼氏;他每天都陪她吃飯,為的是讓她多吃一點……
他用心良苦的討好,他竭盡所能的呵護,他柔情繾綣的溫存……她看在眼里,感受在心,再這樣下去,她會不知不覺地習慣他的深情,既而陷入他編織的情網。
咳,怎麼辦?
想著想著,更睡不著了,她起身——疼!
頭發差點被揪下來,估計是頭發被他壓住了。
她疼得齜牙咧嘴,禺疆驚醒,立即側身,在枕上模索著。
須臾,他扶她坐起身,關切地問︰「怎麼了?哪里不適?」
他殺過多少敵人,經歷過多少次征戰,鐵騎壓境,戰鼓擂天,刀光縱橫,形勢千鈞一發,場面凶險萬分,他從來沒有害怕過。而她懷孕以來所有的反應,他事事緊張,心急如焚,驚怕焦躁,失去了尋時的冷靜。
所謂關心則亂,便是如此。
他抱著她,嗓音低沉,「都是我不好。」
「沒事,你也不是故意壓著我頭發的。」楊女圭女圭沒想到,這個霸道的男人,也會道歉。
「不是,我把你的頭發和我綁在一起了。」
「為什麼把我的頭發和你的頭發綁在一起?」她錯愕道,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禺疆頗為尷尬,「我怕自己睡得太死了。」
她明白了,兩人的頭發綁在一起,只要她一動,他就會醒來。
這麼一個鐵骨錚錚的草原男人,竟然也有這等細膩的心思,可見他真的在乎她、愛她。
她的內心一陣翻涌,又是酸澀、又是甜蜜。
他抬起她的下頜,昏黃的燭影映在她蒼白的臉上,使得她更為嬌媚可人,「把你弄疼了?生氣了?」
她垂下眼睫,「沒有。」
他無意的舉動,讓她心潮起伏。
雖然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代女孩,卻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古典情結——結發。
相愛的戀人,舉案齊眉,結發而眠,結發相伴,在時間的盡頭,天荒地老。
結發夫妻原指原配夫妻,而她近乎偏執地希望,有一個長發男子愛她,她也愛他,發絲相絞,一生相愛,彼此唯一。
她幾次要求阿城把頭發留長,阿城每次都說,男人留長發是藝術家做的事,他不是藝術家,不能留長頭發。他不願留長發,她也就不強迫他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古典情結。
而今晚,禺疆,這個鐵骨錚錚的草原男子,竟然無意中觸動了她的心弦。
他是無意為之,還是上蒼的安排嗎?他是她這一生舉案齊眉的結發男子嗎?她穿越時空,為的就是和他相遇嗎?是這樣的嗎?
無論是,還是不是,她決定,從這一刻開始,接受他,接受他的愛。
禺疆貼著她的臉腮,輕輕地摩挲著,臉頰相觸的一剎那,二人皆一震,四肢僵住。
**女圭女圭真的可以接受他、愛他嗎?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