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薰經常把小凱妮抱在懷里，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很可愛，很漂亮哦，所以啊，要常常對爸爸笑，還要常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而六歲的小凱妮從不會對媽媽說「不」字，她總是很乖巧地點頭應好。其實，她一直都在壓抑著，她不想對如同陌生人的父親笑，更不想對他說愛，但她不得不照著媽媽的話去做，她不想讓媽媽不高興。
她的外公林老爺子是台北市一家中小企業的董事長，去世後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獨生女林婉薰。
林婉薰與戴明輝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從小如同親兄妹般度過孩童時期，每當林婉薰傷心難過時，戴明輝總會守在林婉薰的身邊付出關心，漸漸地，林婉薰對戴明輝產生了依賴，更是對他充滿了深深的愛戀。
林婉薰嫁給自己的青梅竹馬戴明輝後，戴明輝繼承林老事業，更是把它做大，做強。
照理說，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應該不難經營一段完美姻緣，可惜，婚姻這種東西，是充滿變數的。戴明輝在外面打拼事業的同時，他愛上了一個跳芭蕾的女孩。然後，兩個人一拍即合，雙雙墜入了愛河，這才結婚不到半年，戴明輝就有了外遇。
他對妻子說，他是真心愛那個女人，自己從沒這麼想要一個女人，他很抱歉娶她、負她，還希望能夠得到她的諒解與成全。
但是，林婉薰卻是固執的痴情女性，就算戴明輝不再愛她，她也不願意離婚，執意想把他留在身邊。何況，當時她懷孕了，她天真的以為一條小生命能夠為自己挽救婚姻，能夠留住心愛的男人。
只可惜，事與願違，戴明輝不顧父母親的強烈反對，不顧懷孕妻子無助的淚水，不顧世人的責備，更不顧良心的譴責，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只愛外遇女子邱淑賢。因此，他只身搬出家里，與真愛雙宿雙飛。
在林婉薰生下戴凱妮不到半年，戴明輝與外遇女子邱淑賢也生下一女，叫做戴美琪。
偶爾，戴明輝會回來看凱妮，機會不多，但林婉薰總是把握丈夫每次回來的機會，把家里里外外打掃得煥然一新，煮了滿桌子豐盛菜肴，把女兒打扮成小公主，再把自己盛裝打扮打扮，為他營造一個幸福美滿家庭的假象。
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丈夫只是暫時迷了路，總有一天，他會發現她的好，發現她的愛，會重返家庭，可惜這一等，就是六年……都不見丈夫的回心轉意，反而更加迫切地想與她斷絕關系，光明正大地迎娶那個女人。
她常把凱妮抱在懷里，語調甜蜜溫柔地對女兒說︰「妮妮啊，媽媽從六歲就愛上了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能夠嫁給爸爸。所以，在你爸爸向我求婚的時候，我開心得流下了眼淚，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們一起念書、從小學到大學，甚至一起出國拿學位、一起進入社會工作，幾乎沒分開過。他們戀愛時，承諾過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顧，他們結婚時，承諾要永愛對方，不離不棄。
這些故事，凱妮雖然听過很多很多遍，但她每次听媽媽講的時候，媽媽都是一邊流著淚，一邊笑著說。而小凱妮就像個懂事的孩子，每次一邊幫媽媽拭眼淚，一邊安慰媽媽說，爸爸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這天，爸爸終于回家了，卻是跟媽媽提出離婚，但媽媽總是敏感性回避這個話題，繼續活在自己設定的幸福婚姻里。而爸爸，每次都是摔門離去，媽媽閉門而泣。
這年，林婉薰得了血癌。
她辭掉工作待在家里陪女兒，凱妮跟媽媽說學鋼琴，但是林婉薰卻說︰「凱妮啊，爸爸更喜歡會跳芭蕾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認真學芭蕾，讓爸爸愛死了妮妮呢？」
她討厭跳芭蕾！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課，她全身骨頭好像快要斷掉，可是為了讓媽媽高興，所有的痛，她通通咬著牙筋，扯掉淚水，偷偷忍下。
她厭惡跳芭蕾，但別人跳一個小時，她咬緊牙關狠練幾小時，老師說她是天才，是天生注定來跳芭蕾的，凱妮沒反駁，只是甜甜地笑著，但她心知肚明，她是為了讓媽媽快樂，才拼命學好芭蕾。
不知何時起，她已習慣了對世人戴著面具︰心口不一。也許，這樣的結果還得歸咎于父親的功勞。
戴凱妮不能忘記那年，她拿到少兒組芭蕾比賽的冠軍獎杯，當她把獎杯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興得抱著她轉圈圈，轉圈圈的時候，她看見媽媽笑出了眼淚。
那天，她暗暗對自己發誓，要當個偉大的舞者，讓媽媽好快樂。可她並不知道，媽媽的快樂不是因為她的舞跳得好，而是因為爸爸的到來。
昨天爸爸打電話來，說要回家。
從早上開始，媽媽就有點微燒，但她還是勉強地略過身體的不舒服，硬撐著，一邊咳嗽、一邊打掃家里。
她做了好多好吃的飯菜、再把凱妮打扮成公主，然後坐在客廳里等爸爸，她們從六點等到十點，等得累倒在沙發邊，但爸爸爽約了，他沒出現。
媽媽失落地直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向院子走去，凱妮很懂事，上前把滿桌子的食物一盤盤塞進冰箱里。
門鈴忽地響了，凱妮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開門，在看見爸爸那刻，皺起的雙眉立刻轉換成笑臉，「爸爸回來了，凱妮好想你、好愛你哦。」這幾句話，是小凱妮見到爸爸的百年不變的見面招牌招呼。
戴明輝彎下腰，揉了揉她的頭發，輕聲說︰「爸爸也好想凱妮、好愛凱妮。」凱妮忽忽忙忙地沖上樓，又跑下來，卻意外看見爸爸在東張西望……
「喏，這是我的舞衣。爸爸，好看嗎？」
「當然好看，穿著舞衣的凱妮簡直比仙女更美麗。」
「真的嗎？謝謝！」小凱妮呵呵笑著，「老師幫我報名了一個芭蕾比賽，這是媽媽替我準備的舞衣哦……」
「哇，我們家凱妮要變成舞蹈家了，真是厲害！爸爸很高興。」
「嗯，爸爸高興凱妮也高興，凱妮一定要變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她壓下對芭蕾的厭惡，對爸爸的冷漠。
「好，到時候我要告訴所有的人，看！那個最漂亮，舞跳得最好的可愛女生就是我的女兒。」
凱妮笑得更甜了，像田里熟透的番茄，引人垂涎，「那爸爸要親自來看我的比賽呦。」
「嗯，那是當然的。對了，媽媽呢？」
「媽媽在院子里。」凱妮乖巧道。
媽媽教她很多遍，她越乖，爸爸才越喜歡回來看她們母女，她心底明白，媽媽有多盼望爸爸回家，無論如何，她都要表現成一個好孩子，讓爸爸多回家。
「帶我去找媽媽。」
「好。」她的巴結笑容一直掛在臉上，不褪。
借助淡淡的月光，踩踏舒軟的草皮，小凱妮用自己的小手掌拉著爸爸的食指跟中指，邁著緩慢而平穩的步伐，來到籬笆上，紫藤花下。
風輕輕的拂過，十分溫柔地揚起女人披肩的長發。
戴明輝示意小凱妮先回屋，他有事跟媽媽談。
她備感不安地躲在門里，傾听院子里的一聲一動，很快，便听見有爭執聲，她想也不想，就沖到林婉薰身邊。
她的出現讓戴明輝詫異，他閉上嘴、背過身。小凱妮踮起腳，用細瘦的雙臂環住母親的脖子。坐在秋千上的林婉薰也彎，將小凱妮攬入懷中。
須臾，戴明輝嘆氣，緩了急促口吻。「婉薰，你再考慮考慮好嗎？僵持對誰都沒有好處。」
婉薰沒有哭嚎，只是任淚水沖刷，在臉頰上沖出幾道墨黑。她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堅持道︰「我不離婚，在結婚那天，我承諾過的。」
「這是何苦，你為難的不只是我，還有你自己。」他苦口婆心。
「我苦……沒關系，你不愛我也沒關系。我只是在堅守自己的諾言。」
「你這是在處罰我，在報復我麼？你為什麼要這麼自私？我愛淑賢，很愛很愛，今生今世只愛她一個，所以懇求你放過我！」
他的斬釘截鐵再度輾過她的心，多殘忍。
「愛？以前你也愛過我。」婉薰自嘲道。
「那不是愛，我解釋過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請你體諒我，美琪馬上要念小學，我必須給她進戶口。」
戴明輝幾乎要跪地哀求她了，美琪只想入校上學，可她這麼低微的要求，他都無法幫她實現，真是愧對美琪。
戴明輝說不愛她，這句話，明明听過很多次了，可每次，她還是覺得心如割般疼痛，痛得快無法呼吸。
「你給吧，我願意收養她，但我不離婚。」
林婉薰堅定搖頭，眼神篤定地望進戴明輝狂躁的眼眸里，她，好想對他說，她病了，她想懇求他，在她最後的日子里，留在她的身邊。她知道，這樣的自己很自私。
如果這輩子有什麼事是她必須堅持的，大概只有愛情這件事，在最後的日子里，她還是想對自己的婚姻堅貞，還是期望愛的人能陪著她走到人生盡頭。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愛我，就別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離婚是一切問題的解答？你有沒有想過，離婚之後，妮妮就成了單親家庭。」她忍不住苦笑，說到底，他居然只在意那女人的孩子，卻絲毫不在意凱妮的未來。
「離婚後，你可以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個好男人，過著幸福日子，至于凱妮，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
她沒接話，垂首，淚水在凱妮的粉紅裙子上暈出一片屬于她的傷心痕跡，他連這個都想好了……也是，對于離婚，他已經計劃多年。
「淑賢保證，會對凱妮、美琪一視同仁，我也向你發誓，我會好好照顧凱妮，盡全力栽培凱妮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于你，你要多少贍養費，只要你開口，我都不拒絕。」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財產？」
「對，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財產，我的財產本來就是你給的，還給你也就算是一了百了，誰也不欠誰了。」他答得一氣呵成，毫不猶豫。
林婉薰緩緩搖頭，這一刻，她終于認清。
當男人願意淘盡所有，換得自由，她還能不明白，他有多恨她？真可悲，她的全心愛戀竟造成他的無奈與痛恨……愛情，還真是勉強不得的東西。
「你忘記了，我可是你公司的最大股東，很富有，再說，我是不會讓妮妮過苦日子的。」
「所以，我要妮妮！」緊抱住女兒，她知道戴明輝真心疼愛優秀可愛又懂事的小凱妮，除了疼愛，他對女兒有很深的罪惡感，如果是這個條件，他多少會有點猶豫不決吧？林婉薰再次下了個賭。
的確，她的條件為難到他了，但，並沒有太久，他做出決定。
「如果凱妮是你的條件，好吧，畢竟她是你一手帶大，也離不開你。不過，養育她、照顧她、栽培她的責任，我不會推卸。」
說到底，他還是不要她跟她的女兒，淚水再次蓄滿了她深陷的雙眼。
凱妮才六歲，但她听得懂，爸爸為了那個女人不要媽媽也不要自己，她美麗的臉龐浮起一個不該在六歲孩童身上出現的沉重表情。
相同的沉重也出現在林婉薰臉上，真可悲，她還以為凱妮是自己牽制丈夫的武器，原來為了離婚，他可以不顧一切。
走到這個地步，她再自欺欺人實在太愚蠢。「我明白了，無論如何，你都要離婚。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幸福，我會成全你。」那麼明白清楚的事仍然叫她喉頭一緊，心口撕裂般疼痛。
凱妮望向爸爸，許久，久到她幾乎變成蠟像，習慣在爸爸面前掛上的笑臉隱去，第一次，她直視父親的眸子，充滿恨意。
接觸到女兒的目光，他倏地一驚，對于凱妮的不諒解，他很抱歉，但他必須結束這個早該結束的錯誤婚姻，再拖下去，對兩個人都是沉重負累，他盼望女兒漸漸長大，能夠理解。
小凱妮小小的手臂仍環住母親，柔聲說︰「媽媽，不怕，凱妮不離開，凱妮馬上就長大了，我會照顧你。」
林婉薰回抱女兒更緊，是啊，她還有女兒。她累了，真的累了，身心交瘁原來會是這麼的痛，痛到讓人無法呼吸。
她嘆息，閉上眼眸，輕聲說︰「戴明輝，你走吧，我會把離婚協議書簽好，寄給你。」
第一次，她正面響應離婚這個話題，也是最後一次，她叫他的全名，不明所以地，戴明輝心底打個顫，隱隱生起不安。
看著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緊抱住女兒，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顯浮現，他才猛地發現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嗎？多久了？從什麼時候，嬰兒肥臉的林婉薰竟瘦得頰骨突起？
「林婉薰，你……」不舒服嗎？
他話未說完，她截下。「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他定眼望她，猜測著、懷疑著。
她對住他的眼，添上一個淒然笑臉。「你走吧，我會聯絡你。」
凱妮沒注意到爸爸什麼時候離開，等反應過來時，她發現媽媽用手掩嘴，猛咳嗽，抱住自己的身子熱得
像火爐，她輕輕快速推開小凱妮，把哽咽在嘴里的熱液噴向，空中搖曳的紫藤花。
昏暗的月光掃過女人憔悴的臉，點點星光穿透層層枝葉的遮蔽，灑在被染紅卻優雅吐露芬芳的紫藤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