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請入甕 章百六十二 一場紛飛的大雪,卷走了一樹楊花【六千總更】

作者 ︰ 灕雲

(一)小番

火夕與畫瀲大婚當晚,畫瀲被火神遣去新房早早歇下,而他自己卻不明緣由地在書房里睡了一夜。恍若做了一個清晰得似真實的夢,夢里有哪個在哭泣,緊緊地抱著他呢喃。

他的心泛起了一絲如漣漪一般清清淡淡的疼。怎會有女子這般愛哭,他見不得哪個在他面前哭成這般模樣。他很想將她當做是自己的新婚之妻畫瀲,可惜心里清楚明白著,身下的女子不是畫瀲。因為畫瀲才不會有那樣楚楚可憐傷心欲絕的神情。

殊不知,許多年以後,當他幡然醒悟,他不是見不得哪個女子在他面前哭成這般模樣,而是唯獨見不得一個人在他面前哭泣。

一見她哭泣,他的心就會疼到了嗓子眼媲。

只可惜,她再也沒為他哭過。

天明時,火夕從一場酒醉當中清醒了過來,臥榻上入目一派散亂。枕邊,還殘留著一兩絲發絲,鼻間那清甜溫馨的香氣都還未來得及散去丫。

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新婚嬌妻畫瀲所擁有的香氣。

火夕起身,懶懶閑淡地穿衣,修長素白的手指系上衣帶,一轉身,生生愣住。

臥榻的牆上,赫然掛著一副畫。畫中之人,著了緋艷絕倫的嫁衣,層層疊疊搖曳而下的裙擺,身後繁花盛開了一地。她將將一轉身,明眸剪水,珠翠鐺響。

這樣美好的女子,他從未見過。更不記得書房里何時有了這樣美好的畫卷。可看得久了,又覺得仿佛……仿佛她在他的生命里出現過,哪怕是一瞬。可惜他沒太注意,于是就給錯過了。

當畫瀲面色不善卻也仍舊打扮得高貴端莊地進書房里來找他時,看見他正對著畫像怔怔出神。不禁嘴角噙著一抹譏誚的笑,眉梢抬得老高,道︰「夫君昨夜與食神對酌可還盡興?是喝醉了麼,怎的在這里歇了一晚?」

火夕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淡淡道︰「昨夜喝醉了。」

「可昨夜……是我們的新婚之夜。」畫瀲眯著眼楮亦看著牆上的畫像,如是道。

「那又如何。你不是已經是本君的仙妻了嗎。」

畫瀲眉眼染笑,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下眸底那尖銳的陰鷙,她緩緩道︰「夫君知道這畫上之人是誰麼?」

「叫本君火神」,火夕不急不緩地側頭看了她一眼,「是誰?」

畫瀲垂下眼瞼,似笑非笑道︰「那可是魔界獨一無二的魔尊的公主,叫流錦。她先前混上九重天,迷惑火神殿下,就是為了找到好時機與魔尊里應外合好一舉攻破九重天。火神殿下,便是不慎中了那魔女的詭計方才沉睡在荒海的萬丈海底的。若非天意庇佑,殿下又怎會劫後重生。」

火夕漸漸眯起了鳳眸,定定地看著畫中人,道︰「她就是魔尊之女。」在他的記憶中,仙魔不兩立,而他這個仙界之火神,該做的就是摒除妖魔兩界,而後一統仙界。先前,妖界被他弄得四分五裂,現如今卻卻是輪到魔界了。

畫瀲道︰「這魔尊之女,詭計多端狡詐非凡。現在看著這畫像想來,妾不禁有些懷疑,她初入九重天蒙蔽殿下法眼時是不是化身為一名小童子在焱采宮肆意進出。」

「小童子,是何模樣的?」

畫瀲道︰「該是與這牆上的畫中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比一般的童子顯得尤為嬌小。」

火夕愣了愣,隨即轉身,雙目不再那畫上流連,道︰「給本君說說,有關這位魔界公主的事情。」似乎印象里有那麼一個嬌小的身影與那畫中人逐漸重合。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不正是昨夜食神帶過來飲酒的童子麼。

魔族之人,竟然也敢堂而皇之地入九重天,還與他仙族之人相勾結。

畫瀲聞言,面上得意的笑愈加燦然了些,看著火夕坐在了書桌前,連忙貼著身子將自己送了過去,口中細細講述著有關魔界魔女的一切。

無非是魔女異想天開妄圖勾(蟹)引仙界火神,然後使出種種伎倆博得火神的新人與同情從而好行使大逆不道之舉。只可惜最終還是沒能得逞。

從始至終,魔女口中那生生的愛他,都只是謊言。全部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她在演戲。畫瀲說,她很會演戲。

說罷後,畫瀲軟著身子癱在火夕的懷里,若有若無地蹭著他。可火夕就是不為所動。突然,火夕毫無防備地伸手鉗住了畫瀲的下巴,迫使她抬眸看著自己,道︰「若是本君讓你哭,你會不會哭。」

即便是畫瀲哭,她亦只會狂烈懾人地哭。因為她一向驕傲慣了。愛一個人對于她來說,就是佔有;既然她都已經佔有了,為什麼還要哭。

最終畫瀲沒有答話也沒有反應得過來,就被火夕一把掀落在地。他毫不留情地拂袖離去,道︰「既然做了本君的妻,就該規矩一些。莫要妄想著能夠引誘本君。你要什麼,只要不過分,本君會答應你。」

畫瀲氣極反笑道︰「我要有朝一日,我與魔女之間,你只能保護我不能保護她!」

火夕腳下未停,道︰「這個自然。」對于他來說,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畫瀲好歹是仙族,而魔女卻是魔族。

(二)

那日我轉身,與闌休一起,隨著羲和與她的萬千龍族將士而去。身後是畫瀲的破口叫罵,性子清冷的火神一言不發。

畫瀲罵我這個賤人不得好死。

但是我得糾正她,用行動糾正她,不得好死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從始至終我都不曾見到天帝,往後也沒再見到天帝。後來才听羲和說,天帝閉關,乃羽化之初始。因為他終是弒兄,這是天理循環的報應。難怪畫瀲也說仙界火神不久將繼帝位,修為有突飛猛進之趨勢。

羲和一邊讓她龍族軍隊回去了荒海,一邊與玉羨送我和闌休一直到了魔界風口。闌休面色一直蒼白得緊,恐我不扶著他下一刻他便會在我面前倒下。

連羲和看了一眼闌休都說︰「這回青年傷得委實不輕。」她說這話時不吝抬手去捏了捏闌休的手腕,霎時眉間就隱隱有一抹凝重。

我便心急地問︰「阿姊,闌休傷得如何了?」

羲和看向闌休不語。闌休不著痕跡地掙開了羲和的手,笑笑道︰「錦兒不要擔心,回去休養一陣子就會好。」

我看向羲和︰「是這樣嗎阿姊?」總覺得、不是我敏感,闌休似在隱瞞我什麼。

羲和點點頭,道︰「興許是這樣也說不定。」她手在眉間支起帳篷朝忘川彼岸眯著眼楮望了一眼,「這忘川,還記得上回見的時候,洶涌澎湃十分不安寧。不知有多少年沒到這處來逛一逛了。阿妹快讓好青年進去,你倆皆要好好養傷,莫要耽擱。」

我想了想,道︰「難得阿姊來一趟,都不請阿姊進去坐一坐是我的失禮。但眼下阿姊也委實不該和我們走得太近,我就不請阿姊進去了。」

羲和勾著嘴角道︰「我會怕和你們走得太近為何還要去九重天將你們兩個傻子帶回來。」

「那……」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現在就讓她隨我們去魔界轉轉。

玉羨適時地湊了過來,與我道︰「君上是怕再不回去,族里的幾個老頑固就真會被氣得咽氣了。君上出來時,他們就說讓君上回去正好替他們收尸。」

我恍然大悟。

羲和嘆了一句︰「人老就是容易磨嘰,干脆不起來。我趕回去瞧瞧,若真要是被氣得咽氣了,往後沒有哪個磨耳根也清淨。」

我連忙道︰「那阿姊你快快回去看一看。」

遂羲和沖我擺擺手便轉身走在了前面。玉羨對我作了一個揖,道了一句「錦公主,告辭」後,就匆匆跟了上去。

只是不想,羲和前腳一走,闌休捂住胸口嘴角竟溢出了血。我抱起闌休的腰,當即捏訣徑直飛進了魔界。闌休頭乖順地枕在我的頸窩里,頸窩里一片溫熱。我將他摟得越發緊了些,顫聲道︰「闌休你不能有事知不知道。我已經不能再失去你了。」

「錦兒……我不會有事的。」他薄涼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頸窩里。原以為他不會回答我。

(三)

漫天紛紛揚揚的純白色楊花,落了一地。楊花樹下,依偎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男子一手摟著女子的腰,一手去擷女子發間飄落的小花,低著清然修長的眉目,嘴角噙著一抹淡笑。女子便闔著雙眼,長發就著白色裙裳襲了一地。正如一朵盛開不敗的楊花。樹腳,斜靠著一柄銀白的劍。

闌休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父尊的書房里,描著我父尊與母上的畫。他走了過來,在我身邊靜靜地站著,我頭也不抬地問︰「你看我畫得像是不像。」

他道︰「很像。」

我便笑︰「母上沒見過,是就著我自己的模樣畫的。」

「錦兒……不要這樣勉強自己好嗎……」耳邊是闌休的溫聲軟語,他的手指自我耳際滑過,撫平了我的鬢角。

我掀起眼皮看著他,這麼多日了,面色依舊是沒有血色異常蒼白,皺眉問︰「傷都好全了麼?」還記得當日我帶他回魔界來時,他不讓我踫他那一身傷,而是將自己鎖進屋子里誰也靠近不得。屋子里閃著青幽的光澤,我便坐在屋外的回廊等了幾個日夜。

他總說他已經好了。沒事了。

闌休笑了笑,道︰「自然是好全了,但就是看著錦兒整日整日地悶在書房里,難免我也會覺得有些悶。」

自父尊走後,魔界這偌大的魔殿就再也尋不到他的影子。我搬來了他的地方住,用他的書房坐他的位置,他的寢殿卻原絲不動地保留著。心想哪日他和母上兩個人曉得歸家了,回來也不用太收拾住處。

父尊的書房有許多東西。我看他描的畫,讀他讀過的書,批他在書桌上批過的折章。以往他做的一切,而今都由我來做。

我放下了畫筆,洗淨了手上的彩墨漬,牽過闌休的手,拉著他往外走,道︰「說起來是有一陣子沒出過這間書房了,我帶你出去走一走。不然臉色總這麼不好看,該是要讓我魔界上上下下的花痴魔女們整日擔憂愁傷了。」

闌休笑出了聲︰「那錦兒擔憂麼?」

我道︰「比哪個都擔憂。」

只是不想,一打開書房的門站在回廊上,外面一片冰天雪地。那種純淨得沒有絲毫雜質的白,灼得我雙目發緊睜不開眼來。

我眯著眼楮遠眺,看見寬廣的露天殿外皆是一層厚厚的積雪,不禁問︰「這雪下了有多久了。」

闌休道︰「自打今兒入了書房,足不出屋開始。」

我極力忍受著那種不適,可眼楮還是被燻出了眼淚,仰頭捏鼻梁,笑嘆︰「以往步冰雪這類事通常是我父尊才做的,怎的現如今都輪到我做了。」

闌休長臂將我攬進了懷,拍著我的背,輕輕寬慰道︰「別怕,你還有我。」

闌休的懷抱很涼,他整個人都很涼。我雙臂圈上他的脖子,手指捻出一件寬厚的裘子蓋在他身上,在衣襟那里系上帶,道︰「很冷罷,連手都一直涼冰冰的。」捂上闌休的手,很久很久都不暖。

闌休輕柔笑道︰「我沒事。」

我放開了他,回以他一個笑,就站在回廊上對著那茫茫雪景伸出手臂,稍捻了一個決,將那不停歇的大雪盡數攏進了衣袖里。

(四)

後來,我與闌休踩著積雪去後山。我說,後山有雪兔,若要是闌休怕冷的話,將雪兔用來炖湯喝,他就再不怕冷了。

闌休只笑笑,任由我牽著往後山去。

不知何時,一回過神來,我再不怕冷了,卻是輪到闌休怕冷了。

後山的楊花樹,積雪裹著楊花落下,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許是等到雪退了,這些楊花樹亦再不會開花。

我讓闌休坐在樹腳下等我,我很快便能抓到雪兔。他拉住我挑眉玩笑道︰「以往抓雪兔的時候你不是都讓我和你一起看準了往雪地里撲嗎,怎的你卻讓我在這里坐著等,讓你一個人往雪地里撲?」

我拿著闌休的手放在嘴邊呵著氣,道︰「你看你這麼冷,還怎麼去幫我抓雪兔。」

他點著我的額頭,失笑道︰「我們蛇族的身體像這樣涼才算正常。」

我掀起眼皮看著他,道︰「那你以前分明就不是這樣涼的。」

闌休想了想,笑眯著眼楮,道︰「那讓我抱著你,興許就不涼了。」說罷不等我反應,手臂一帶便將我帶進了懷,緊緊抱住。他那下巴摩挲著我的額,「一抱著你,再冷都不是冷。」

我問︰「不抓雪兔啦?」

他說︰「一會兒再和你一起抓。」

我便安心地枕著他的臂彎,看著他堅毅而精致的下顎和輪廓上優美的弧線。他撫著我的面,笑嘆︰「錦兒,你永遠都不是一個人。就算我們不在你身邊,但都看著你守護著你,所以你不要難過不要哭不要寂寞,好不好?」

我垂下眼簾,道︰「不好。我不會去感受那些虛無的守護,我只要你們都能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看得見模得著。你說的那些,太過飄渺。」

「是麼。」闌休淺淺笑了笑。總覺得那笑里,浸了殘雪。

眼眶驀地酸澀得很,我瞠著眼望著頭頂早已沒有花的楊花樹,道︰「莫要到最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父尊走了,連這一樹花都帶去找了母上。你說,在父尊的心里,是不是母上永遠都比我重要,他都舍得丟下我。」我捂住眼又嘆,「這是毋庸置疑的啊,這麼多年,他心念的全是母上。」

闌休只將我抱緊,沒有回答我。

我往他身上靠了又靠,道︰「闌休,我就只有你了啊。」

闌休拍著我的背,哄著我道︰「除了我,還有這整個魔界都陪著錦兒。」

我捂緊了眼,抽著氣道︰「闌休,我可以在這里哭一哭嗎,哭過會不會好受一些?」

下一刻闌休攬著我的腰緊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趴著闌休的肩,閉緊了眼哽咽出聲︰「你不知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直想父尊、父尊那麼厲害的人……我就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那麼狠心的人,為什麼他要殺了我父尊啊?……現在想來,我又覺得其實是我自己害死父尊的……都是我害死他的……要不是我、要不是我錯信他人,要不是我告訴了他人父尊的弱點……結果怎能是這樣……」

「錦兒……魔尊怎麼能是你害死的……你不要瞎想好不好……」

我抓緊闌休的發,泣道︰「你說為什麼我總是後知後覺,誰的話都听不進耳朵里,到頭來卻要你們來幫我承擔後果……明明就都是我的錯……唔……」

闌休的臉在眼前放大,噙住了我的嘴唇。他說︰「錦兒你再這樣,我便只能吻著你不放了。」

還是那麼涼。連吐出的氣息都那麼涼。

我一直記得,他對我承諾過,他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雪風揚起,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在那茫茫的白之中,仿佛我還能看得見一抹銀白頎長的身影,手里牽著一名女子,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走。

忽而腦海中靈光一閃,我連忙問闌休︰「父尊的執念!父尊的執念在哪里闌休你知道嗎?!」

闌休的身體頓了頓,安沉道︰「魔界一絲一毫也沒有,該是隨你母上一起走掉了。」我說我不信,他的執念全都隨母上走了怎麼可能不留下一點給我。我慌亂地從闌休懷里爬起來,他卻手上使力摁住了我,「錦兒是想再用一次招魂鏡?」

我猛地點點頭,眼淚模糊了視線,道︰「找到父尊的執念一定可以像上回我們救人那樣再把父尊救回來的!闌休,我們去找父尊的執念!」

然闌休卻沒有多大的反應,任我拉他他也不起來。半晌,他摁著我的頭在他胸膛上,道︰「如果我說,我只能開啟一次招魂鏡呢?」

我道︰「沒關系,你教我,這次我來開啟。」

闌休卻淡淡笑道︰「傻錦兒,招魂鏡是我上古魔界的東西,就只能我才能開啟。但我真的只能開啟一次。」他說,「你父尊,沒留下執念。」

我怔怔地看著地面上的殘雪。好不容易看到一絲希望,原來竟是幻覺啊。

後來我才知道,闌休他又騙了我。父尊是沒有執念,但招魂鏡卻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以開啟。只是,要拿自己的一樣很不得了的東西去交換,他舍不得我拿那樣東西去交換。而他自己卻毫無保留地可以。為了我,願意拿他任何東西去交換。

好不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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