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語啞然。在這園子里,她與湛然早已熟不拘禮,與晏雪澈也不再客套,甚至跟流羽都多少有些交情,只有幻璃和夙妍,仍舊停留在主僕請安見禮敬而遠之的階段。他不可能抱著這奇怪的盤子來跟她開玩笑,可如果不是玩笑……那也太詭異了些丫。
幻璃已經從發上把綴著的珍珠取了下來,共有九粒,遙遙拋入了玉盤之中,離的甚遠,卻居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花解語忍不住傾身去看,才發現盤底居然刻著十分繁復的花紋,初看時似乎紛亂,細看卻像山川丘壑,層層疊疊。而那九粒珍珠原本每粒都有手指頭大小,一進了這盤子,卻變的比小米粒還要小的多,若不是她現在眼力大增,幾乎看不到,就見那幾粒珍珠飛也似的在紋路中劃過,好像人在奔跑一般,速度快的幾有殘影,一直到各自進入某一個位置,停了下來。
花解語忍不住抬頭,看了幻璃一眼,幻璃儀態向來嫵媚妖嬈,給她的感覺,也一向只有美若好女四個字,從未見他神情這般專注,幾乎有些緊張,額角甚至沁出了薄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的喘出一口氣,抬起頭來,低低的道︰「我果然沒有看錯。」神氣竟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她問,「什麼?」
幻璃一笑,眉眼彎彎,又成了那副宜男宜女的模樣︰「我的語兒,我是說,你要走好運了。從今天開始,你的運勢會漸漸逆轉,等過了這個坎兒,你會霉運盡去……你會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听的又訝又笑,莫名的想起街上的算命瞎子,忍不住咬了唇,幻璃也不在意,拉過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寫了幾個字,微笑道︰「你若有心,就好好記著,咱們這些人的命,全在你手里了……」
她听他說的鄭重,不由半信半疑,張大眼看著他,幻璃忽展顏一笑,俯身在她耳邊,低低的道︰「你若能救我,我尚有所求。只要你幫我達成心願,幻璃這個人,這條命,就全是你的了,自此傾心相待,絕不食言。」
他這個人?她好像從未覬覦過啊?她怔怔看他,幻璃便揚眉一笑︰「我的本事,你還不知道,等將來,你一定會用的到的……」說的好不意味深長,一邊說著,便在她的耳珠上舌忝了一舌忝,起身一笑而去。
花解語愕然,連被他輕薄都忘記要在意,傻傻的看著他的背影,又下意識的抬手,看著自己的手心,他在她手心里寫的是一個時間︰「七月十五,申時初。」
七月十五,申時初?
今天是七月初三,十二天之後的申時初(15點)?這究竟什麼意思?這個時間有甚麼特別麼?是會發生甚麼事,還是她要在這個時間做些甚麼媲?
一念尚未轉完,忽听外面嘈雜起來,似乎有數人在來回奔跑,依稀還有人小聲叫著什麼,洛神園一向安靜出奇,她在園中待了幾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微愕的站起身來,從門口悄悄探頭張望。就見外面有幾個下人正急急忙忙跑進跑出,晏剛剛向這邊走過來,卻被一個下人急慌慌的拉住,晏似乎也有些愕然,卻被他硬拉了回去。花解語心里直犯嘀咕,又不能隨意離開,只得坐回去,外面足亂了有小半個時辰,又忽然靜了起來,靜到一絲聲音也無。一直到了近午,都沒有人再過來春暖閣量身,奇的是,時辰明明到了,居然也沒有下人給連先生送午飯。
連先生也覺出不對,打著哈欠從後面出來,道︰「怎麼回事?」
花解語搖了搖頭,也跟著站出來︰「我也不知道呢。」
「唔,」連先生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道︰「我瞧要出大事了呢!難道是謹王爺要倒台了?抄家?」一邊伸長脖子東張西望。
花解語有些無奈,輕聲道︰「先生,禍從口中!」連先生瞥了她一眼,她便哼哼著續道︰「就算要說,也得等真的怎樣之後再說。」中間兩字含混而過。
連先生嘿嘿一笑,這園子的真正的暮後主子是謹王,是當今皇上的親佷子,名叫燕北歸,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但謹王聲勢如日如天,極得聖寵,要倒台只怕沒這麼容易。花解語忍不住也探頭張望,忽有人沖了過來,老遠嚷了一句,道︰「大管家讓大家都去前廳!」一邊就風也似的跑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連先生笑道︰「終于想起咱們來了,走,去瞧瞧。」
堪堪走到門前,早見湛然急匆匆過來,著了一身十分光鮮的錦袍,居然不是他穿慣了的藍色,一見她們,便湊過來笑道︰「皇城里出了妖怪,皇上下了旨,令巡城御史親自帶人挨家挨戶搜呢。估計上面的門路沒走通,居然搜到洛神園了。據說馬上就到。」他指了指後頭︰「他們都被塞到後園的密室去了。」
妖怪?只怕是那天凶獸煞氣外溢之過,早就擔心,卻終于還是惹出事來……花解語無語的看著他的一臉八卦,低聲道︰「那你?」
湛然笑著眨了眨眼楮,很有點兒興致勃勃︰「所以要裝做這園子里住著一家子啊!因為我比較會騙人,所以讓我來演‘少爺’,你嘛,就演演‘少夫人’,你說怎樣?」
花解語正听的又緊張又興奮,他卻忽然來了這麼一句,不由嗔了他一眼,湛然一笑,一步踏入,花解語略側身讓著連先生先進去,便跟著走了進去,一見廳中情形,就是一怔。
廳中正位上坐著一個老者,一身錦袍,頜下微須,鬢角略白,雙眼頗有神采,細看居然是王先生,旁邊坐著一個半老婦人,雲鬢高挽,珠圍翠繞,頗有主婦風範。大管家站在一旁,一頭一臉的汗,正急的跳腳,一迭連聲的問道︰「公子們都藏好了沒?密室都關好了沒,外面都打掃了嗎?都給咱家好好記著,少說話,若是誰給咱家惹出事來,咱家就要了他的命!」
一眾下人俱都垂首唯唯,相比之下,王先生坐的四平八穩,就連那不知從哪兒來的貴婦人,也是儀態雍容,落落大方,不急不燥,比他更像老大。大管家一眼看到,氣的直咬牙,可是這時候他們扮的越像,就越保險,終于還是硬生生咽下不說,一眼看到花解語縮在後頭,便氣急敗壞的道︰「混蛋,還不趕緊換了丫環衣裳,打扮的漂亮些!諾大的園子,一個丫環都沒有,像樣麼?」
花解語垂首道︰「回大管家,我沒有丫環的衣裳,也沒有脂粉,在藥房里,先生向來不許的。」
大管家又想開罵,湛然笑道︰「大管家稍安勿燥,有您老平日嚴加約束,上頭又有人頂著,絕不會出甚麼事兒的。」這兩句一說,大管家臉上的肥肉便緩了一緩,他便續道︰「至于丫環的問題,大管家說的對,諾大的園子,只有一個丫環實在不像樣,可是臨時調丫環過來又容易露出馬腳,倒不如讓夫人演個妒婦,為了避免老爺太多情,園子里就是不許丫環伺候,豈不是便交待過去了?」
這話說的倒也合情合理,大管家想了想,正要點頭,那夫人卻忽然放了茶杯,哼道︰「何如一心向佛,生活簡樸,事必躬親,所以身邊不喜留人伺候?那沒有丫環也一樣說的過去。」
湛然笑嘻嘻的道︰「說的也是,世家婦人多喜歡標榜一心向佛,而且這樣見面一句話便交待了,旁人要猜妒婦,就隨她們去猜……」
花解語從那夫人說了那句話,便總感覺怪怪的,悄悄對她上下打量,那婦人迅速察覺,似笑非笑的回頭瞥了她一眼,那種甜中帶媚的眼神甚為熟悉,花解語略一回味,便是大吃一驚,險些月兌口叫出聲來。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夫人」居然會是幻璃假扮的。細看時,他身上不知塞了什麼,顯得體態微豐,浮凸有致,甚至連臉都圓潤許多,神態雍容,簡直連半分破綻也沒有。
幻璃被她盯的有些著惱,瞪了她一眼,花解語急垂了睫,隔了一會兒,卻又忍不住,悄悄抬頭,幻璃反倒一笑,遙遙向她打了個眼色,如果她沒意會錯,他說的是「別忘記我們約定的事情」。難道幻璃明知道今天會發生甚麼?還是說,他真的會算卦?想到他說︰「從今天開始,你的運勢會逆轉,等過了這個坎兒,你會霉運盡去,你會飛上枝頭變鳳凰」……
一時走了神,便沒留意旁邊人的說話,大管家不知說了甚麼,湛然上前一步,笑道︰「夫人可以‘一心向佛’,少爺我血氣方剛的,一心向佛好像不怎麼對勁罷?所以我身邊留個丫環非常的有必要。而且要招呼客人是‘老爺’、‘夫人’的事兒,我未必有露面的機會,密室既然都已經封好了,就留下她罷。」
大管家還沒說話,就听外頭腳步聲響,有人一溜小跑進來,氣喘吁吁的道︰「大管家,來……來了!」
大管家嚇了一跳,尖聲道︰「這麼快?到哪兒了?」
那下人道︰「已經走到鼓樓下了。」
「啊!那不是轉眼就到!人都囑咐好了沒?門房的人的都教好說什麼了沒?」
那下人專管望風,哪知就里,一邊喘著氣,一邊東張西望,大管家急的團團轉,一眼看到王先生坐的四平八穩,又跳腳道︰「還不出去接著!你當你是誰,這時候還敢跟咱家擺譜……」
王先生微微一曬,淡聲道︰「你若不放心我,便自已去。」
他說他擺譜,他就擺給他看,果然不愧是王先生,這種時候也敢跟他撂挑子。大管家頓時氣了個倒仰,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司禮向來極得他仰重,上前一步扶了他手臂,低聲道︰「大管家,咱們先避開些罷,王先生省得的。」一邊說著,已經隱隱听到人聲傳來,大管家也不敢再耽擱,只得半推半就的由著司禮扶了出去,猶听到他道︰「這巡城御史是屬石頭的,出了名的又臭又硬,誰的面子也不買……」
大管家前腳一走,幾乎是立刻的,下人便一哄而散,連先生看的頗為無趣,也抬腳走了。只有先前得了囑咐的幾個下人戰戰兢兢的留了下來。
花解語微微抿唇,與湛然對視了一眼。
其實平心而論,起碼在此時,他們都不想洛神園出事。洛神園的存在,殊不光明,只怕連女皇也並不知情,只是謹王別有居心的「孝敬」方式,用意可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頗令人不齒……也正因為如此,謹王絕不會出面明保洛神園,授人以柄,若當真出了甚麼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棄兵保帥,撇的干干淨淨。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大管家才這麼怕,因為失敗了,連他也難逃一死。
下人已經通報了上來,王先生微微一笑,這才站起身,低頭略略整了整衣襟,再抬頭時,臉上神情已經變的又是忐忑,又是誠惶誠恐,便是真的豪商巨賈乍聞官兵上門,也必是如此。
王先生是個怪胎,他以玩弄人心為最大的樂趣,也許他是把這件事,當做了一個新的試題。相比之下,幻璃的動作就顯得有點兒懶洋洋的,看他直走到門口,才放下茶杯,跟了出去,遙看倒也蓮步依依。
湛然隨手挽了花解語的手,低笑道︰「我們是留在這兒看看熱鬧,還是回房去?」
花解語總覺得眼皮跳個不停,好像有甚麼事情要發生似的,定了定神,亦悄聲道︰「回去罷,我怕我不會演。」
湛然笑道︰「誰說的?我瞧你演純良小丫環不是演的很熟麼?」嘴里說著,拉著她正想從廳後溜出去,卻忽然一頓,笑道︰「這個巡城御史膽子的確不小,居然還有這一手。」
花解語也听到腳步聲從各個地方傳來,落腳又輕又快,不像是府里的下人。看來這巡城御史一進門二話不打,手下兵士先就闖進來四處搜上了,果然氣勢如虎,六親不認。這時候要是出去,就正好撞上,兩人對視了一眼,默契十足的轉回身,湛然吩咐下人泡茶,一邊就迎了出去。
不大一會兒,就听一行人一邊說著甚麼,一邊走了過來,王先生頗帶點兒討好的聲音道︰「墨大人,這是犬子湛然,然兒,還不見過墨大人!」
湛然一本正經的聲音道︰「見過墨大人。」
花解語隨在下人之中,見過了禮,便垂首站在邊角,悄悄抬眼看去,就見這「墨大人」身著官袍,正徐徐而來,模樣倒也端正俊雅,雙眉秀挺,雙眼神光炯炯,又帶出了幾分英氣,似乎不好糊弄。幾人入了座,墨大人向身邊微一示意,立刻便有人上前一步,道了聲得罪,隨手指了一個下人,好巧不巧,便是司容,道︰「你上前來。」
司容大吃一驚, 當一聲跪在了地上,全身發抖,那人神色淡淡,道︰「你不用擔心,我不過問你幾句話。」
司容平時也算伶俐,可這回知道厲害,哪敢開口,只叩頭道︰「小的……蠢笨的很,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那人神色一整,厲聲道︰「此次墨大人是奉旨而來,一切都可便宜行事,你若敢不答,立刻便拖出去砍了!」
司容險些沒嚇死,整個人伏在地上,抖成一團,那人便放緩了聲音,道︰「我問你,你家主人姓甚麼,主母姓甚麼?家里有幾口人?」
司容吭吭哧哧,不住抬頭去看王先生,答的嗑嗑巴巴。花解語不由暗暗搖頭,心想洛神園此番只怕保不住了……洛神園一向都是鐵桶一塊,仗著上頭有人,外面再怎麼天翻地覆,也鬧不到園子里來,可這回得到消息跟巡城御史進門,中間還不到兩個時辰,這哪里來的及套詞兒?而到了這種完全不接招的人面前,王先生再怎麼會「玩弄人心」又能怎樣?只隨便拉個下人,問上兩句,便甚麼都知道了。
她卻不知,這巡城御史墨淡痕乃是京城中一樁傳奇,向有「儒將」之稱,聰明機警,的確不是王先生能對付的了的。墨家一門將才,墨淡痕兩位兄長與其父,都是驍勇善戰的大將軍,只有他天生身體茬弱,不能習武,其父給他取了個書香蘊藉的名字,指望他棄武從文。誰知墨淡痕讀雖讀了,卻是讀了一肚子兵書,後來邊界動-亂,墨家兩子戰死沙場,墨淡痕便請命出征,雖不能陣前沖鋒,穩坐中軍帳中,指揮若定,卻能決勝千里。後來年紀漸長,皇上憐惜墨老將軍連失兩子,所以才把他召回皇城,給了他一個巡城御史的官兒,想他在京城娶親安家,給墨家留個後。
不想墨淡痕做了文官,卻把個御史司當做了兵營,上上下下軍紀嚴明,皇城中也是秩序井然,就在這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卻出了這種事。湛然晏行跡飄忽不亦追查,流羽的琴音只對修士生效,百鳥齊集也只是因為鳳王出現,凡人是听不到的。可是再怎麼調理安撫,也仍舊有很多神魂薄弱的凡人一時不能恢復,而且杌現身時的青色光芒,也有很多人看到,自不免人心惶惶。
一沾到這個妖字,連皇上都坐不住了,所以聖旨中特囑他可以便宜行事。這墨淡痕也甚為精明,皇城中少不了皇親國戚,越是這種不起眼的所在,也許便有這大人那大人金屋藏嬌,為妖人所乘,所以不論誰托人說項,他都滿口答應,搜查時也當真輕松掠過,可是任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殺了個回馬槍。
洛神園佔地極廣,庭園幽深,墨淡痕本就暗暗留心,這會兒連問了幾個下人,都是破綻百出。墨淡痕神色卻仍從容,只是慢慢呷茶,王先生情知這次是栽了,也就不再裝模做樣,往椅上一靠,淡定看戲。
室中一時只余了那人一句句的問話之聲,花解語也不敢再東張西望,只老老實實的垂首站著,兵士們陸續進來,不只連先生和其它的教習先生,就連大管家都被帶了出來。忽有一個身穿玄色衣袍的人走進廳來,低聲稟道︰「確有妖氣,但卻找不到有妖精的蹤跡。」
原來這次墨淡痕還帶了玄門之士過來,竟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的園子。墨淡痕道︰「哦?」
那人沉吟了一下︰「妖氣分布的很散,也不多麼厚重,似乎只是在這兒待了少少的時間,不像是久居藏匿此處。」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續道︰「但也可能,那妖物修為遠高于我,我的羅盤便試不出,也或者那妖物手上從來未造殺孽,氣息不顯,也有可能搜尋不到。」
墨淡痕點了點頭,起身向王先生道︰「得罪了。」一邊就起了身。
花解語暗中松了口氣,心說自己真是杞人憂天了,人家是為了抓妖而來,就算能問出這兒是某王某侯養面首的地方,又能怎樣,這種事嚴格來說並不違反本朝律例,只能算是行止有虧,人家沒必要較真兒。
王先生也不多說,便起身送他們出去,花解語總覺得結束的太過容易,有點兒不敢相信。正悄悄抬眼,瞧著他們的背影,忽覺有一道注視傳來,急側頭時,卻是墨淡痕的一個隨從,正眼睜睜的看著她,滿臉訝異。
花解語微吃一驚,急低了頭,卻能感覺得到,那人仍是定定的瞧著他。一直到走在前面的墨淡痕察覺有異,略略駐足回頭,那人才回過神來,急追幾步,在墨淡痕耳邊說了幾句話。花解語全神貫注,也只依稀听到幾個詞兒,甚麼「失蹤」,「皇上」,「長公主」。
墨淡痕顯然驚訝,問了一句,那人肯定的點頭,墨淡痕略一沉吟,便招手道︰「小姑娘,你上前來。」
花解語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湛然方才不曾留意這邊的情形,也是微訝,上前幾步。花解語猶豫了一下,便走上前福身,道︰「小女子見過御史大人。」
墨淡痕點了點頭,道︰「你抬起頭來。」
花解語平了平氣息,便抬了臉,近看墨淡痕約有三十許年紀,五官端正俊美,卻帶著幾許風霜之色,一對眼楮卻是眸正神清。只看這眼楮,便知他一定不是壞人。四目對視,墨淡痕微微遲疑,又向剛才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仍舊十分肯定的點頭,墨淡痕便向王先生道︰「尊府這位丫環,可否由我暫時帶去?」
王先生微微一曬,也不多說,只道︰「大人要帶便帶,難道是我能拒絕的了的麼?」
墨淡痕一笑,便向後揮手,花解語是真的被嚇到了,急退了兩步,下意識的瞥眼湛然,湛然也是皺眉,便要上前,卻被喬扮過的幻璃一把抓住,安撫的拍了拍他的肩,使了個眼色。湛然一皺眉的空兒,幻璃已經走上前來,伸手理了理花解語的頭發,拉起她手,含笑道︰「大人既然叫你去,你便去罷,這城中誰不知墨大人一身正氣,為民做主,難道還會害你一個小丫頭不成?」
他笑的溫婉,手卻握著她的手,手指在袖中飛快的寫︰「相信我,跟著去,時來運轉就在今日!」
花解語一時左右為難,若眼前人是湛然或者流羽,甚至是晏,她一定會信,可偏眼前是神神道道看不透的幻璃,她咬了咬唇,忍不住又瞥了湛然一眼,湛然顯然也有些遲疑,對上她的眼神,卻緩緩的點了點頭,給她一個「不用怕,有我在」的眼神。
花解語苦笑垂下頭去。墨淡痕一直冷眼旁觀,也不催促,一直到此時,才和顏悅色的道︰「放心,墨某只是想跟姑娘對證一件事,絕不會傷到姑娘的。」言下居然十分客氣,隨即向後揮手,道︰「好好請這位姑娘過來。」那幾人齊聲應了,便有人上前一步,道︰「姑娘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花解語一咬牙就跟了上去。
…………
一直到坐在御史府的大廳中,花解語仍舊覺得不可思議,幾乎是立刻的,之前說話的那個隨從走了進來,揮退了下人,含笑道︰「解語姑娘。」
一听這尖細的嗓音,花解語便是一愣,這人居然是個太監?她心思一向靈敏,此時更是風車一般狂轉,想到他之前與墨淡痕耳語時的那句「失蹤……長公主」,再想想幻璃說的那句「飛上枝頭變鳳凰」……她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難道,他把她當成了長公主?
幾年前長公主打獵失蹤,女皇傷心欲絕,這在大燕不是秘密。她的容貌與第一眼看到的人長的一模一樣,而當時,那人類少女前呼後擁,身份必不平凡……難道?可是世間事焉有如此巧法?
那內侍的眼晴,正牢牢的鎖在她臉上,看似笑眯眯十分柔和,卻沒有放過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她也不敢遲疑太久,借就著那份驚訝,退了一步︰「您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呵呵一笑︰「不用怕,咱家只問你幾句話。」她點了點頭,他便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花解語遲疑了一下,若要冒充長公主,大概是十幾歲罷,可是具體多大,她實在不知道。那內監眼神一閃,笑道︰「咱家問你話,怎麼不答?」
花解語咬了咬唇,道︰「我不知道。」
「胡鬧,怎會不知道?」他和顏悅色的道,「咱家告訴你,你的模樣,長的很像咱家一個遠房親戚,可是多年不見,咱家也記不太清了……你好好跟咱家說,若是對上了,咱家自然不會讓你再去當下人。」
這種宮里的內侍,個個看慣了眉高眼底,精明過人,花解語生怕露了破綻,也不敢抬眼看他,只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哼了一聲︰「你這丫頭,怎麼不听話?咱家既然說了,難道還能虧待了你不成?」
听他即使訓斥,也不敢口出惡言,花解語心中便是一定,知道那猜測倒是準了八成,可如果是真的,要不要冒充失蹤的長公主?長公主與她帶去的所有侍衛都命喪孔雀谷,說起來,她與她,都有同樣的仇人孔雀王族。若有了這人類公主的身份,他們行事必會有所忌憚,她要查什麼或者做甚麼也會更容易……可是,要冒充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談何容易?
他略略沉了聲音,道︰「還不說?真要咱家辦你不成?」
長著這樣的一張臉,又被內侍發現,不管結果怎樣都難全身而退。為今之計,走一步看一步罷!花解語低聲道︰「我不是你的親戚。」
「哦?」他道︰「你怎知道?」
她道︰「總之,一定不是的。」
「為何?」他追問了一句,語聲愈柔︰「你不用怕,咱家包你無事。乖乖的,好好答話……你為何說不是咱家的親戚?」
花解語月兌口而出︰「因為你是人啊!」她似乎驚覺失言,急捂住嘴,他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她袖里的手狠掐了自己一把,便哭了出來︰「我……人家說我是妖精的孩子……可是我沒有害過人,城里的妖精不是我……」
十句真話里,摻上一句假話,才不易分辯。雖然扯到妖精,事情頓時便復雜了許多,可如果不說孔雀谷的事情,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數十侍衛,又怎麼解釋?那內侍顯然也很驚訝,猶豫了一下,還是揚聲道︰「來人哪!」下人應聲出來,他便吩咐道︰「請明小天師過來。」
花解語暗中松了口氣。她體內凶獸杌早已經蟄伏,鴉父母內丹也已經被杌吞了,此時這身體的氣息連流羽湛然都說難以分辯,她就不信這天師能看出甚麼來。不大一會兒,那個身穿玄色衣袍的年輕男子便走了進來,那內侍道︰「煩勞明小天師看一眼,這……這位姑娘身上可有甚麼不對?」
那男子早抬頭看了他一眼,她這才看到,這男子的右眼居然是重瞳,在眼瞳之外生生多出了一個黑圈,看上去十分恐怖,花解語驚退三步,這姿態倒是難得的真誠。重瞳男子神色不動,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羅盤,口中無聲喃喃,那羅盤便微微顫動,光芒兜了半轉。他細看了幾眼,便收了起來,道︰「並無不妥。」
那內侍松了口氣,小聲道︰「她是人,不是妖?」他點了點頭,那內侍這才放心,拱手令他下去,回身笑道︰「這位是明天師之子明夜,你也听到了,明小天師親口說你不是妖,你可放心了罷?」
花解語做勢疑惑,道︰「怎麼會?我明明是妖啊……」
他愈是和善,含笑道︰「咱家說你不是,便不是。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好生跟咱家說說……」
花解語道︰「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一出生就跟現在差不多大……」她避重就輕的說了一番,之前的事只推說忘記,那內侍不住插口詢問,甚至把她已經說過的事情再倒回來問上一遍,當真謹慎之極,花解語再是謹慎,也難免被他套出許多話來,一番話說完,竟是汗濕重衣。
那內侍神色卻更是溫柔和悅,含笑道︰「原來如此,當真好可憐見的。不如你先在御史大人府上休息一會兒,咱家回家問問,若是對上了,便來接你。」
花解語怯怯的應了,他便抬身走了,不大一會兒,便有幾個下人上前來,侍奉她更衣沐浴。花解語知道他是要去宮里回稟女皇,哪里還睡的著,翻來覆去直到快天亮了,忽覺床前風聲一起,花解語急翻身時,他已經捂住了她嘴,低聲道︰「是我。」
花解語嗯了一聲,湛然便松了手,道︰「謝天謝地,找了一晚才找到你,你沒事吧?」
花解語心頭一暖,模索著握了他手,道︰「我沒事。你呢?」一句話還沒說完,湛然猛然向床下一貓,似乎有一道隱約的光柱自窗上掃過,隨即無聲。隔了許久,湛然才低聲道︰「究竟怎麼回事?」
花解語道︰「其實我也說不清,那人問了我很多問題。我猜……」
湛然想當然爾的以為是在查御史府的事情,低笑道︰「你沒事就好。找了一晚,快把我找瘋了。這些人也稀奇,放著這麼多人不抓,偏生跟你一個小姑娘過不去。跟這種官場上的人打交道最麻煩了,好好的一件事兒要繞十七八個彎兒,不把人繞暈了不罷休,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打听過了,這個墨淡痕為人正直,不懼權貴,應該不會為難你一個小姑娘的,他怎麼問,你就怎麼答,不必顧及,謹王怎樣跟你有啥關系呀是不是……」
這個湛然真的是個話嘮啊!花解語抓著他的衣服,幾次三番想插嘴,他卻說的又急又快,壓根就連個話縫兒也沒有,听著听著,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索性由著他叨叨,湛然並沒察覺,只覺得千般萬般的不放心,樣樣事都要叮囑到,說到最後,忍不住又抱怨道︰「我說直接帶你走,幻璃卻說不成,神神道道說了很多……說的我左右為難。你怕不怕?你若是怕,我就立刻帶你走。」
花解語搖了下頭,還沒來的及說話,湛然又道︰「不怕就好……說起來,這御史府可真是戒備森嚴,頗有幾個高人異士,險些進不來……」
花解語一急,道︰「那你……」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覺得手心一涼,他塞了一枚珠子過來,低低的道︰「我還是有點不放心,若有甚麼事發生,你捏碎這粒珠子,我就會知道。」
她嗯了一聲,湛然低聲道︰「你別怕,不會有事的,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只得道︰「好,那你一切小心。」
湛然一笑,悄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一邊推開了窗子,向外張了好一會兒,才向她一笑,矮身跳了出去。花解語屏聲息氣听了好久,外面始終無聲無息,應該是順利走月兌了。
花解語松了口氣,在床上重又躺了下來,捻著指間那枚珠子。見了一面,卻什麼都沒有來的及說,只听他叨叨了一堆有的沒的。以湛然的本事,居然弄到如此來去匆匆……她忽然想起忘記問他洛神園中怎樣了,她是洛神園的下人,卻被御史大人帶走,那在他們眼中,洛神園的事就保不住密了,不知謹王會怎樣對待他們……湛然晏還好說,流羽更加沒人能傷他分毫,可是其它人就未必了,尤其雪澈如許斯文,要怎麼辦?
越想越是不安,索性坐了起來,可是羽衣已經毀了,這時候總不能乒乒乓乓一路打出去,再說,就算能一路打出去,湛然說這兒頗有幾個高人異士,她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一邊想著,卻又有此怔忡,她從來不想跟人間男子扯上甚麼關系,從來不想對人間有所牽念,可是,卻畢竟是掛念了麼?
忍不住站起來,走到窗前,隔窗听了听外面的動靜,卻當然听不出甚麼,嘆了口氣,正要走回,卻忽然微微一怔,從她的角度,看到帳子背面,似乎露出小小的一片紙角,花解語走過去張了一張,那小小紙上的花紋十分眼熟,看上去倒似是符,可是這符各家有各家的畫法,她所熟練的只有湛然教她那幾種,從未看到過眼前這種,竟不知是做甚麼用的。
正暗暗記憶那紋理,想著回頭畫給湛然,卻忽听紛亂的腳步聲傳來,靜夜中听來十分清楚,花解語吃了一驚,急走到床邊坐好,還沒來的及躺下,就听 當一聲,竟有幾人破門而入,當先一人神色冷厲,道︰「綁起來。」
花解語大吃一驚,卻不知是甚麼地方出了紕漏,下意識的向後一退,早有幾個粗使婦人拿著繩子上前幾步,七手八腳把她拖了下來,花解語下意識的便想反擊,猶豫了一下,卻終于還是忍住,帶著哭腔道︰「出了甚麼事?我做錯了甚麼?」
那人厲聲道︰「你自己心里明白!還不綁了!」幾個女人一擁而上,麻利的把她綁了起來,那人一擺手,道︰「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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