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
剛下了手術台的陳雪梅,推門一進自己的辦公室便累到癱在沙發椅上,用放松來緩解著全身上下的疲倦。
陽光慵懶地灑滿整個房間,房間里的牆上貼著每一個由她親手接生的孩子的照片。有出生時還沒剪掉臍帶的寶寶,有剛過百天的寶寶,還有前一段時間,她有收到自己第一個接生的孩子發來的電子郵件,電子郵件上附的近照也被她裝裱起來,貼在牆上……時光荏苒,那一年她做婦產科醫生接生的孩子都已經大學畢業了,一轉眼,她當醫生也將近有三十年了…媲…
每一次,當她累了的時候,她都會看牆上的那些照片,看過之後也方才覺得為了這些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所有的勞累都是值得的丫。
抬起手,她揉了揉發皺的眉心。
早上送來的那個產婦,因為難產足足生了有八個小時,她也跟著在手術室里呆了足足八個小時。不過好在最後那一對母子平安,這是最讓她這個做醫生開心的事了。
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情,老公那邊惹了官司,她需要大筆的錢來上下打點,她想她是不會這樣發了瘋的連續二十四個小時都在手術。當然,這在醫院的規章制度里面也是不被允許的。只是因為她是這家婦產科醫院里的老面孔了,院長考慮到她家的情況,才默然允許的。
小小地休息一下,她等下還要去巡查病房。
當疲憊的身體一觸到沙發椅的柔軟,一連積攢幾天的濃重的睡衣便襲來,眼皮也跟著上下打著架。
「陳醫生……」
卻是房間里突然響起的女聲,讓她整個人都倏地清醒了一下。
陳雪梅尋聲看去,這才發現會客的長條沙發旁一道縴麗的身影站起,正朝自己盈盈而笑︰「陳醫生的手術安排得還真是滿呢!我來了幾次,都沒等到你。現在終于見到了你人……」
看到那人的笑,陳雪梅眉心不耐煩地一蹙。
又是這個女人……
或許,她當初就不該答應這個人的要求。
陳雪梅扶著沙發椅的扶手坐起,走到女人的面前,謙恭地回道︰「莫小姐,請坐……」
莫妍斂笑︰「謝謝。」整理過裙擺,她在褐色的沙發中央坐下,優雅地雙腿交疊。
這樣的女人,衣著華貴、妝容精致,連臉上的笑都吐露著溫文爾雅的貴氣,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陳雪梅活了五十多年了,她想不通透,便就是這樣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竟以高價向自己開出了那樣的條件。她這一生,見過太多的女人,卻唯獨看不出這個女人的笑背後到底心里想的是什麼,因此也覺得她可怕。
陳雪梅強壓下心頭的疑慮,問道︰「莫小姐,喝茶還是咖啡?」
「都好。」莫妍又笑。
「那茶好吧?前一陣子,有個患者送了我一盒當年的綠茶,雖然談不上什麼上好的品種,但味道是極好的……」眼前這人的氣場實在是太過強大,壓抑得連自己這個和她媽媽同一輩分的人和她說話,語氣也比對尋常人謙恭了幾分。單調的對話,顯然是沒話找話,但陳雪梅還是想讓這房間里的氣氛變得輕松一些。
兩杯清茶泡好,滿屋里便逸散開一股不同于其他名茶而特有的濃香。
陳雪梅將玻璃杯擺到莫妍面前的茶幾上,自己則是端起了另一杯來。隔著手上這只水晶玻璃杯,傳來茶的溫度。灼熱一點一點在指尖漫延開來,但因為滿月復的心事,她燙也不覺痛,眸光恍恍惚惚地盯在杯中漸漸變濃的液體中。
女敕綠色的茶葉于沸水中起起伏伏,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放在手邊的清茶,讓莫妍不屑地移開眼,跟著唇角撕開一線笑來︰「陳醫生,我今天找你來,可不是特意來喝茶的喲!」
那女人清麗的聲音幽幽地響起,捧著茶杯的手倏地一抖,險些把杯子里那滾燙的液體全都濺灑到自己身上。
呼吸也仿佛在這一瞬停滯。
目光緩緩抬起,視野里多了一張銀行卡。
「上次你在紀念的家屬面前說了那些話,這里面的十萬,是作為答謝,你應拿到的酬勞。」
時間定格,陳雪梅也是在這一瞬在真正意識到,幾天前的自己用什麼交換來了這張銀行卡?
十萬,一句話,她就把自己堅守了幾十年的醫德生生賣掉了。
話已經說出了口,她……哪還有後悔的余地?
她有什麼辦法?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哪還要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凡是能拿來換錢的東西,都會拿來變賣。更何況,這金主還為她的一句話出了這麼高的價格!
幾乎是顫抖著指尖,她伸向那張泛著淺光的銀行卡。
是一只蔥白一般的女人的手先她一步覆在銀行卡上。
五指縴縴,玉琢雪雕樣細膩白皙到渾然天成,飽滿的指甲染著果色的指甲油,這只手美得會讓人不禁感嘆,那造物者的不公。
「哎?先別急著拿錢……今天我找你來,還有其他的事……」
女聲饒有趣味,陳雪梅觸電一般地收回手來。
呵!
她一早就知道,不是說了那些話之後,她和這個人的關系可以銀貨兩訖,然後就不了了之了的……
那瀲灩的笑意里突現一道冷光︰「我要你再去告訴他們,不能再耽擱了,紀念肚子里的那個孩子需要馬上動手術拿掉……」
「什麼?」陳雪梅沒想到莫妍竟然要求的是這個。
說紀念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早就已經是死胎了,這已經極大程度上的觸及到了她的底線了,現在她又怎麼能?
「手術我要你親自去做。事成之後,你還會拿到三十萬。」莫妍自顧自地說著,淡然自若的模樣,仿佛一早就將自己的位置擺到了事外。
陳雪梅顫抖著雙唇,回道︰「這件事,我不答應。」
她接生了那麼多的孩子,她不要在這馬上就要退休的年齡手上再染上一個孩子的命。
「不答應?」莫妍嗤笑,「早在你上次拿了我的錢,和那些人說紀念現在的狀況有漏胎的危險的時候,你就該想到這一天!現在你已經上了這艘船了,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麼全身而退……」
陳雪梅勉強將杯子放到茶幾上,就連拿著手術刀時也曾發抖過的雙手卻在此刻抖到指尖冰涼的地步。
有些事,竟是一步錯,就注定了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要錯下去。
看到陳雪梅躊躇不決的神情,莫妍放柔了語氣,輕勸︰「況且,陳醫生,連你也說的不是嗎?這個孩子如果出生的話,多半是殘疾……如果孩子出生了,反倒對一個單身媽媽來說,是種累贅,對嗎?」
「這件事,我不會答應的。」陳雪梅倏地站起身來,漠然地下了逐客令,「時間差不多了,莫小姐,我還有病房要去查……請你離開吧!」
辦公室的門才被打開,卻听到莫妍的聲音篤定一響——
「不,你會的。」
莫妍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錢辦不到,其中包括輕而易舉地摧毀一個醫生堅守了幾十年的道德操守……
陳雪梅蹙了蹙眉,沒再說什麼便離開了。
莫妍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直覺牆上掛著的那些孩子的笑臉異常諷刺,看到這兒,那試圖一點點愈合起來的傷口,又被撕裂。
她的安安,比這照片上的任何一個孩子笑得都要燦爛……
對著那一牆的笑臉,她手心捏緊,她暗暗發誓。
紀念,我的孩子被紀家的人害死了?你是不是也該要還一個給我呢?
紀家欠我的,我一定會十倍百倍的要回來。還債給我,就從你肚子的孩子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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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一十五分。
B市市醫院,VIP092病房。
紀念坐在床角,仰頭將已經晾到剛好適合喝的雞湯仰頭喝光。
林曉蠻直覺紀念根本就不是在吃飯,倒更像是為了完成什麼任務似的在勉強自己。但能看到為了能好好活下去而努力的紀念,心里酸澀的同時也是暖的。
只見她揚起一張精致的小臉,笑意粲然︰「曉蠻姐,再給我盛一碗,好不好?」
林曉蠻一冷,笑若大雪初霽一般飄飄灑灑,回了個「好」字。
溫情的畫面持續得時間不長,卻是在一直等在病房外的安東尼沒敲門便闖了進來,讓里面正有說有笑的紀念兩人嚇了一跳。
不由分說地,安東尼扯過林曉蠻的腕子,同時和紀念交代道︰「紀念,借你曉蠻姐一用,五分鐘之後還給你……」
「嗯。」紀念笑著點頭。
林曉蠻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人就已經被安東尼拉了出去。
當雅白的病房里恢復平靜,當她又是一個人,紀念終于卸下了臉上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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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里的轉角樓梯的位置,時而有醫生或病人走過,踩在夕陽下那一高一低的影上。
待到四處靜默無聲了,唯有彼此的呼吸聲。
林曉蠻倚在微涼的牆上,看著透過那幾米高的窗透過來的微弱的陽光︰「你要說什麼?」
安東尼脖頸低垂,碎發在額前落下淺淺的影,擋下眸子里的光︰「孩子的事,你還沒和紀念說嗎?」
一陣冷意倏地從腳底穿到腦頂。
她垂眸苦笑︰「說?你叫我怎麼和紀念說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孩子對紀念來說,那個孩子是個什麼意義的存在?要我和她說,她一直期待出生的那個孩子,早就在她肚子里沒了呼吸,你叫她怎麼接受得了?她現在已經什麼都沒了,再加上這個孩子,我怕紀念她真的會承受不了……」
安東尼輕嘆︰「你現在不告訴她,難道要等她上手術台,拿掉那個孩子的時候,再告訴嗎?今天下午陳醫生說的話,你也在場,也听到了,孩子要趁早拿掉,否則對紀念的身體也沒好處的……」
「我知道。可是我在等一個適當的機會,告訴紀念啊……」開口時,林曉蠻直覺自己的聲音也跟著哽咽了,「安東尼,信我好不好?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機會告訴她的……」
……
草草結束和安東尼的談話,林曉蠻直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回到紀念住的VIP病房時,紀念正靠坐在床頭,捧著她拜托林曉蠻準備給自己的胎教書,潤著聲給肚子里的孩子講童話故事,听到有人推門進來的聲音,帶著笑意的眸光便跟著投了來︰「曉蠻姐,你回來了啊?」
「嗯。」林曉蠻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坐回紀念右手邊的椅子上,拿過果籃里的隻果和水果刀,滿懷心事地兀自削著隻果。
「曉蠻姐,你們兩個剛聊了什麼?怎麼見你一回來就悶悶不樂的樣子?」紀念放下了手里的書,問道。
「沒什麼。他就是過來質問我,怎麼沒經過他同意,就擅自回了家里安排給他相親對象的短信。」林曉蠻漫不經心地答著一早就準備好的答案。
「哦……」紀念拉長了語調,心情極好的樣子,「話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把東尼哥拿下啊?」
林曉蠻扯了扯笑︰「應該快了吧!」
心口的那塊大石壓得她實在是喘不過氣來,有些話,她不問不說,實在是難受,小心翼翼地注意了紀念這時的表情,林曉蠻喚道︰「念念……」
「嗯?」紀念應著,從床頭取過另一本胎教書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個孩子沒了……」話說了一半,林曉蠻自己打斷自己,「算了,這個問題不該問的……」
紀念的動作一僵,咬了咬唇瓣,半晌,柔軟的手隔著雅白的被子撫上隆起的小月復,眼簾垂下,眉目間一筆一劃寫得都是認真︰「曉蠻姐,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你說……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我……已經不剩下什麼了。如果連這個孩子,連我對這世界唯一的希望也離開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她頓了頓,擺著縴細的手指傻笑,「或許會瘋掉,或許會自殺,也說不定……」
自殺……
那兩個字重重敲在林曉蠻耳際。
跟著手里的水果刀一劃,指尖頓感尖銳的刺痛。
低頭,那鮮艷的血珠涌出,已然染紅了那削了一半的隻果。
林曉蠻的反應,讓紀念跟著一驚︰「曉蠻姐……」
林曉蠻失笑,忙把手指塞到嘴里,吮了吮︰「沒事的。念念,我覺得房間里有點悶,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啊。」
沒做過多解釋,林曉蠻便逃出了那幾乎壓抑得讓她想要窒息的病房。
跑到她氣喘吁吁,跑得她淚流滿面,跑到她再也跑不動——
方才站定。
顫抖的手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撥了電話給那個人。
男子慵懶倨傲地聲音飄進︰「林曉蠻,如果你打電話來,要和我談你要辭職的事,我就只有一句話,沒得商量!」
「賀連城,你他媽的到底有沒有心啊?我不管你曾經究竟有沒有愛過紀念,她現在躺在醫院里,下個星期、下個星期,她和你的孩子就要被拿掉了,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