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桑跟在丁增曲扎的身後,心神卻很有些恍惚。他的腦子里滿腦子都是央珍一大早就一臉蒼白,衣服凌亂從丁增曲扎房間里出來的模樣,尤其是在遇見扎桑之後,她的臉色更像是見了鬼一樣蒼白而惶恐不安。
他想起昨晚一個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也沒見去送酒的央珍出來,想起自己就那樣坐在院子里,整整等了一宿,直到看到央珍那樣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慌亂得連自己的房間都找不到了。
想著次仁老爺以前說的,等他能獨自帶著馬幫出入高原時,便將央珍配給他,終究隨著次仁老爺的離去而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夢。扎桑的心里就跟吃了黃連一般,全是苦的。
他默默地听完丁增曲扎老爺的吩咐,轉了神便去請上人佔卜。而他,大概是不用再去拿著自己與央珍的屬相請上人給他們佔卜了。
**********
五月的草原上,梅拉的家門口是大片大片的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不知名的花兒,間在碧綠碧綠的草里,如花地毯一般,從梅拉的家門口一直鋪到天盡頭。梅拉坐在院子里,抬眼便可見那鋪天蓋地的花與綠。她的桃樹與柳樹已經長出了不少的葉子,雖然仍有些瘦小,卻也一掃才栽下去的無精打采。院子里,大片大片的格桑花正開得嬌艷,玫瑰紅的、白的、粉紅的、透粉的,一朵朵宛若笑臉,朵朵向著太陽,顯出一派熱鬧的景象。相比之下,梅拉從雅州帶回來的蘭花、玫瑰、菊花等或許是因為新載的緣故,稀稀疏疏地立在園里,頗顯冷冷清清。
梅拉看著那些簡單的格桑花,因為有了明艷的陽光的,竟也有一種吸人的美。
梅拉搖了搖頭,剛想轉身進院子。眼楮里卻映進了一群披著絳紅色批單的喇*嘛與阿卡。他們的胸前,清*一*色全是掛著的用生牛皮做成的圍裙。手上則套著木制的手套。那手套隨著他們合掌的動作而踫撞著,發出砰砰的撞擊聲,然後梅拉就看到他們三步一叩首,將身體貼在大地上,重又爬起來,重復著剛才的動作……
喇*嘛們的後面,是三個拖著簡易木車,趕著犛牛的婦人。她們的身上早已滿是紅塵。梅拉知道這是前往聖地朝聖的人們,她看了看,轉了身,走上了樓。
次吉便在這朝聖的人群之中,樂瓦寺組織的這次朝聖,讓樂瓦寺里只剩下了幾個守寺的。他虔誠地合掌、又伏下去、爬起。次吉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動作了,他的額早磕破了,結了繭,重又被磨破,額上始終有粘著灰的暗紅的血痂。次吉早已不知道痛了,他只是希望通過這樣虔誠的朝拜,能讓他找回那一直游蕩在外的一半的靈魂,讓他知道自己的過去。
他就那樣一路拜來,潛意識里覺得這路異常的眼熟,他甚至在想︰「出了文溝便應該是草原。」結果一切恰如他所料,只是他模模糊糊想到的房子卻與眼見的有些不同。那四圍的桃樹與柳樹,那矮矮的圍牆里滿院子的格桑花以及他不知道名字的花兒,讓他覺得陌生。
他茫然地看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卻又瘦削的女人,穿著潔白的高領的衫子,銀灰的蜀錦的袍子,慢慢地轉了身,走向了屋內。他竟然有一種想要喊住她的沖動。
可是她是誰?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在頓珠的催促聲里,朝著那遙遠的聖地一跪一拜而去。
梅拉沒有想到,有一天,她竟然會認不出她最愛的次仁俊美,就那樣看著日思夜想的人兒走近終又離她遠去了。她和他終于因為隔著失憶,隔著憔悴而成了陌生人。
次吉仍然在慢慢向前。沒錯,他就是靠著赤利的守護而僥幸撿回一條命的次仁俊美。他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卻不得不忍受著唯一知道他過去的赤利老死的悲傷,也不得不忍受著無法探知過去的痛苦。
正午的太陽,如一個火爐,烤曬著行走在路上的人們。次吉漸漸地眼花了,他抬頭望了望那閃著金色光芒的太陽,剛想擦掉滿臉的汗,卻一頭載了下去,陷入了一片黑暗。
「次仁,等你不帶馬隊了,我們也在院子外面種些柳樹、種些桃樹吧!」是誰那樣嬌嗔溫柔地說話,誰是次仁?
次吉極力想看清那昏黑的屋里,是誰在說話。
「為什麼要種柳樹,要種桃樹呢?照我看,全種格桑花就很漂亮。」是個男人的聲音,可是這男人的聲音怎麼听著那麼熟悉,就像是他自己發出來的聲音一樣呢?
「不,我偏要種柳樹,我要用那滿院子的柳樹,留住你,只在我身邊,哪里也不去了。」那女人仍是溫柔的聲音,卻帶著一點點被寵壞的嬌蠻。
「哈哈哈!」次吉看著那個男人將那女人一把拉近了,低了頭便親上去。
「次吉、次吉……」他剛想看清一點點,耳邊卻傳來了呼喚聲。
他費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地上,身旁是端著水的頓珠。
他慢慢地坐起來,接過水,已經溫涼的清茶讓他干燥得要冒煙的嗓子舒服了很多。
「我怎麼在地上了?」次吉問道。
「你還問呢,一下就倒了下去,把我嚇了一跳。」頓珠有些歡喜又有些擔憂地看著瘦瘦的次吉。
旁邊的師傅們見他已經起來了,全都見怪不怪地繼續虔誠地叩首,朝著前面而去。
次吉坐了一會,吃了幾口糌粑,力氣似乎慢慢地回到了身上。他終于又帶上木制的手套,繼續他的朝拜。
他在第一次叩首之前,回頭看了看已經離了自己很遠的那個桃柳相間,格桑花開滿院子的碉樓。一股莫名的心疼讓他想要停下來,想要往回走。
但他終究做了佛虔誠的信徒,伴隨著砰砰的響聲,一步一步朝前而去,漸漸消失在了草原的盡頭。
落日,將最後的余暉斜照在山頭,山腰上的紅壤連著那分布在山頂的香柏,全披上了一件紅色的批單,肅穆地立在那里,似乎在目送著他們遠去。
這一夜,次吉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就算他怎麼念經也沒有用。
遠遠的山上,傳來了「嗷——————嗚」的聲音,很快就被壯大了。
次吉靜靜地听著,心里更是心煩意亂。
他總覺得這樣的聲音,他听到很多次,似乎也是在這樣的草原上,似乎身旁還有人。可是到底是在哪里呢?是誰呢?
次吉沒有想到,他苦苦追尋的過去,他曾經的家*園,他的歸屬,他的愛人全在白日見過的那個矗立在花海里的碉樓里。他也不知道,那樣的花海,是梅拉曾經說過的,她要為他而綻放的地方。
他當然更不記得,他曾經騎著馬或者趕著騾馬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
他隨著那些一起朝聖的人,在黎明的冷風中,在那金色的朝陽里,踏上了新的一天的路程。而家離他也越來越遠了,那個他以為至死都不會忘懷的女人,死了也還要愛,生生世世都想在一起的女人也離他越來越遠了。
或許再忠貞的愛,或許那些海誓山盟到最後,也敵不過失憶的嘲笑。
此時的扎桑,也已經踏上了前往雅州的路程,他也曾見過這些朝聖的人們,他甚至曾經虔誠地彎下腰,對著這些佛的信徒們,表達著自己的敬仰。只是他沒有仔細去看那些為了防止烈日考曬的喇*嘛們。他們一個個都拿批單圍了頭和臉,只剩下一雙雙如墨一樣幽深而又平靜的眼楮露在外面。而這些喇*嘛里,就有他曾經發了誓一定要找到的次仁俊美老爺。
他只是率領著馬隊的人,全都下了馬,牽著,輕輕地走過他們,便又重上了馬,繼續他的漫長的前往的雅州的路途。
央珍的意外,讓他一路上一直魂不守舍。想著自己原本近在咫尺的幸福,一下便遙不可及了。他的心似乎被撕裂了一般,只覺得全都是痛。
可是除了忍受,除了無奈,他還能干什麼?他不可能去和丁增曲扎搶,他也不可能去說次仁老爺曾經將央珍配給了他。他是奴才,而丁增曲扎是老爺,他的父親尼瑪多吉曾經一次又一次告誡過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想著央珍躲在門後,復雜地看著他出門,連出來送的勇氣都沒有了,心里更苦!
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心不在焉,他才沒有發現只露出了一雙眼在外的,掛著生牛皮圍裙,帶著木制手套的次仁俊美吧。
梅拉停在了她的莊園,想要用那一片花海等回次仁俊美。她終日坐在院子里的柵欄木柱上,遙望著那一片片的花海。那樣美麗的景色,終究也因缺了一個人,而在她的眼里變成了一片黯淡……
她越來越迷惘,原本執著的以為次仁俊美仍然在世的信念,終于因著這時間的流逝而動搖起來。如果他還在,他一定會記得她,就算隔著千山萬水,也會回到他們共同的家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