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整片的香柏,只在樹尖,頂著一點點依稀可辨的白。
次吉還想在旁邊搜尋,上面的繩子卻往上提了一下,他仰了頭,看了看越來越紅的陽光。終于小心地靠近那株香柏,將那兩駝東西勒在身上。
他動了動,便使勁搖了搖身子,被繩子刮蹭到的荊棘上的雪紛紛地往下落,次吉閉了眼,深吸一口氣,帶著那東西,隨著繩子慢慢往上移。
長在峭崖上的荊棘,頂著雪,恰似老人花白的頭。
看著坐在地上,喘著氣的次吉,曲珠走了過去,將那系在腰間的繩子解下來,挽好,旁邊的卓嘎便接過這一大捆繩子,放進了板車上的皮口袋里。
次吉看了看早已放了繩子,盤腿坐在雪地上的師傅們,那暗紅的批單鋪在雪地上格外醒目。他們一個個全在誦經,次吉也走了過去,跟著那些一臉平靜的師傅們一樣平靜地念起經來︰頓珠終于以自己的修行,換得了通往極樂的路。
這樣在朝聖路上離去,是一件人人都覺得幸福的事情。所以,他們在找尋無果之後,也並不悲傷,反而全是羨慕,當然也包括次吉。
太陽越來越斜,就連那最高的山頂,也只照到了一半。
曲珠終于還是在快速地誦完經之後,便領著這一群人下了山。
走在最前面的,依然是犛牛,此時已經只剩下最壯實的六頭。
下山的路,極難。
卓瑪將剛剛那牛毛繩子拴在車上,費力地拖住車子。卓嘎和小卓瑪則在車子前面,頂著車子慢慢地往下走。
曲珠仍然領著大大小小的喇*嘛們,一絲不苟地磕著長頭往下,那批單早就被雪慢慢地浸濕了,到後來,在風里漸漸變成了硬邦邦的凍結了的大布塊,綴在身上,沉沉的,撲下去的時候,得人疼。
這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還要難一些,尤其是到了半山腰之後,全是結著冰的亂石,路旁一邊是懸崖,一邊是稀泥和雪水,便是行走,也得處處小心,何況像次吉這樣,三步必拜。
所有磕長頭的人,身前的生牛皮全都被浸濕了,掛在身上,越來越沉重,曲珠看了看那些和他一樣,被勒得脖子伸長的師傅們,說道︰「到了有樹的地方,便停下來歇息吧!」
樹就在懸崖下的山谷里,路卻仍然很漫長。山上全是繞來繞去的彎彎曲曲的半泥半水的路,踩起來吱吱作響。
他們的行程就越來越慢了。
天已經黑了,那生牛皮不知何時已經結了冰,直直地懸在每一個人的腰間,每一次叩拜都讓被折破了冰屑掉落到了地上,新的沒結冰的地方卻又重沾上了泥水,最後,連臉上也全濺滿了泥漿,只有那眨著的眼依然黑白分明。
那森林似乎還是有那麼遠,曲珠看了看越來越黑的天,前方能看清的路越來越短。想著下午那狂風、暴雪,以及撿東西、誦經耽擱的時間,曲珠知道就算大家盡力趕路,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趕到。
他招呼著大家停了步,又吩咐次吉去找避風、干爽的地方。
借著柏樹皮火把忽明忽暗的光,次吉在小路里仔細地尋找著。直到看到了一塊巨石下明顯煙燻過的痕跡,他才停了腳步,打量下四周,然後招呼著大家全都過去。
卓瑪已經將牛皮風箱從板車上搬下來了,小卓瑪則半跪在地上,將小油松柴堆在一起,然後開始擦著火石。紅色的火花快速地濺出來,掉到那小油松柴上,小卓瑪越擦越小心,小油松柴里慢慢冒出了濃煙,卓嘎連忙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吹起來,火終于燃了起來。
卓嘎便將一個裝滿了雪水的陶壺搬過去,架在幾塊石頭臨時搭建起來的灶上,燒起來。
磕了一天長頭的喇*嘛們,已經累得渾身都散了架。他們圍著火,坐在那,默默地烘烤著濕透了的批單和生牛皮。火映在人們的臉上,或明或暗,唯一讓人一眼就能看到的是他們額頭上,銅錢厚的,磕出來的繭。
那繭使得這些磕長頭的人們的額頭一個個都凸了出來,彷佛是第三只眼一般。
休息一會之後,他們便開始互相打趣著對方滿是黃泥的臉或者沾滿泥漿已經看不出膚色的手。
一天的疲勞,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們說笑半天之後,終于還是起了身,放下各自的牛皮裙,取了雪將臉和手細細地擦干淨。
等到他們回來後,茶已經咕咕在響了。
大約是因為今天太累,中午又沒有好好吃飯,他們的晚餐便要豐盛了一些。
次吉看了看擺在圍坐的一群人正中的擱在羊皮口袋里的干肉,拿了一塊,就著酥油茶,慢慢地吃起來。他只吃了一塊,便起了身,去好不容易找回的羊皮口袋里舀出一碗糌粑。
看著這羊皮口袋,次吉突然就想起了岩石上的那一灘血。他的心情終究還是有些沉郁,拉著臉扎好羊皮口袋,便悶不做聲地回到了火堆旁。
卓瑪卻在說著頓珠的事情,那言語里是無比的羨慕︰「若是我能修得他那樣的福分,我下輩子就不用投胎做女人了!」
一旁的小卓瑪與卓嘎也發出了一疊聲的是是是。
次吉沉郁的心終又平靜了下來,他不痛快干什麼呢?像頓珠這樣善心又虔誠的信徒,原本就該修滿功德,贏得他來世的福緣。
夜色越來越暗,木柴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燒完了。卓嘎將上山前撿的牛糞丟了好幾塊在火堆里,那些牛糞還是半濕的,不一會就冒出了滾滾濃煙,一旁互靠著進了夢鄉的人們,被這濃煙嗆得不自覺地咳嗽起來。
卓嘎看了看那些睡得極香的師傅們,想著來日又是滿滿一天長途的磕頭,撐大了困極的眼,朝著那火使勁地打著牛皮風箱。
次吉原本就睡得昏昏沉沉,被這拖長了的不時響起的「吱」的聲音吵到幾次之後,睡意就漸漸地去了。他睜開了眼,看了看用一只手撐著下巴,閉著眼,腦袋不時往下砸兩下,卻仍舊不時抽動一下風箱的卓嘎,看了好一會,終于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說道︰「你去睡吧,我來打風箱。」
卓嘎一下就驚醒了,飛快地打著風箱︰「不用,我不困。」
次吉沒有吭聲,仍舊退了回去。
四周鼾聲四起,就連小卓瑪也打起了輕微的鼾。
次吉剛想重坐下去,附近卻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側了耳仔細地听了听,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什麼動物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那幾頭犛牛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安地「哞」了起來。
這下所有的人都被牛叫聲弄醒了,他們飛速地站起來,打著哈欠,齊刷刷朝著四周看去。
「在那!」是卓嘎的聲音。
次吉順著卓嘎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們來時的拐彎處,閃爍著十來盞螢綠的小燈,那小燈似乎被這突然而發出的卓嘎的聲音嚇著了,竟然後退了一點。
次吉看著那小燈退了一段之後,便停在那不動了。
曲珠看著它們不甘心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著他們麻痹的時候,便吩咐道︰「將準備的木棒拿來。」
小卓瑪便快速地朝著板車走去,將那幾根被削得光滑的茶碗大小的木棒全都取了出來,一一遞給眼前的人。
男人們全都拿了木棒,警惕地朝著那幾匹狼,連那六頭牛也被牽到了眼前。
卓瑪則和卓嘎一起,兩人合力地打著風箱,又將那些留著引火的小松油柴也全拿來點著了。
石灶里很快就冒出了熊熊的大火,將附近照亮了許多。
那些狼在那站了半天之後,終于隨著頭狼的一聲命令似的叫聲,重又消失在了雪原里。
放松下來的次吉將手里的木棒放好,重又坐在地上,漸漸垂下了沉重的頭。
等他醒來的時候,天邊已有了魚肚白的光線。
他站起來,將蓋了一夜的,已經凍得硬邦邦的氆氌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折疊時發出的冰特有的嚓嚓聲很快就驚醒了其他的人。
大家也全都起來了,圍坐在小卓瑪已經生好的火前,烤烤已經凍得冰涼的手腳和臉。
極迅速地喝了點茶,吃了碗糌粑之後,一行人便將行李重又上馱,趕著犛牛,拖著板車朝著山下而去。
天仍然極冷,不過卻也將那些路上的稀泥暫時凍住了,行走時便少了拖著兩鞋的泥的艱難,所以比起前日的下午,他們竟然走快了許多。等到太陽終于出來的時候,他們離那片森林已經只有拐兩次彎的路程了。
次吉走到拐彎處時,便听到了嘩嘩嘩的流水聲,也看到了從山谷深處流出來的白得像前日天上的雲一般的流水。
次吉回了頭,朝著身後的楚拉山望去︰楚拉山的山頂正沐浴在朝陽特有的金黃色的光里,雪峰一片輝煌,而且那雪峰上一點雲也沒有,直直地插向雲霄,似乎連接著天和地。
他們終于走完了最後一座雪山,而頓珠卻永遠留在了楚拉山某處,為著他的信仰,以他的生命做了最虔誠的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