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
這麼多鳶尾,是誰種下的?
沒來由的頭暈目眩,腳下也忽而失重站不穩,竹籃從手中滑月兌砸在花叢里,我兩手本能抱住頭,可敵不過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閃過腦海——
畫面里都有她!
她穿著如煙似霧的白綾紗裙,銀發逶迤落雪為瀑。交錯不息的記憶碎片令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可我記得她就是那曾多次出現在我夢里的詭魅身影!
只是她時而煢立城樓,握緊的拳頭還有聳起的肩頭,似乎都在揭示她正面臨一場的恐懼。對面之人伸來魔爪,而她在快被觸及的一瞬縱身飛下城樓,像一片輕盈飄落的白雪……
她落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中變成一只……一只白色的狐狸?直到被個明黃錦袍的男人抱起,我依舊看不到那男人的相貌,只覺得他發冠上閃耀著熠熠星光……
後來他坐在石欄上,欄外是片廣袤的深海,被他抱走的白狐還在,只是白狐的另一邊坐著她。他們並肩而坐似在觀海,一陣風吹得她身上白紗翩躚,銀絲飛舞恰遮住他們相望無言的視線。星與海,拼湊成寥廓而幽遠的意境,好美的對視,美得心隱隱作痛。
畫面轉瞬即逝,每次當我想細細捕捉的時候它就變成另外的樣子,一幅接一幅沖擊我的腦海,我應接不暇。越想深究細索,我的頭就越疼,我捂著快要裂開的腦袋,歇斯底里得幾乎崩潰。可當我驚慌失措地抬頭,那一瞬我的手僵在了空中——
透過覆雪千里的鳶尾花,我依稀看到時空的錯落和交疊,那恍如隔世的明亮天光,包羅下空山、野泉和飛瀑的幽幽仙境,還有站在彼端,虛實如畫的二人。
他負手背立,欲走還留,她在身後傾目相送,雙雙皆付我遺世孤獨的背影。那會是怎樣的一場道別,悲傷到鑽心刻骨,鑽心到讓他舉步維艱,刻骨到讓她秋水擱淺?
「這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我听見她開口,對他的背影依依幽訴,「星君當初既然拿走我的月合帶,我在涂山等你,你為何爽約不來?又為何……把它退還于我……」
「我拿走時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更不知它對你有多重要。」他說,未轉回頭,「我愚不可及。」
她有些許的緘默。他們的對話我听得清楚,可是听不懂。
「那我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為你系上月合帶,你會不會怨我?」她聲音里泛出顫抖的隱忍,「星君,是我害你鬼迷心竅了……」
「你不會知道,在你系上那帶子之前,我的玲瓏心竅就已經迷失了。」無從知曉,他說出這樣的回答該配以何種表情,「當初拿而又還是我可憎,如果換做今日的我,我不會爽約了,也絕不錯過你。」
她忘情失控,倏地跑上前將他從後抱住,圈緊了他的腰身猶似挽留︰「我願傾盡一腔衷情,奢求星君守我千年!」
「千年……」他重復,話也在抖。
「用千年的時光,星君可為我守得雲破月出星漢燦爛。」她緊貼在他後背上不忍放開,「彼時萬物輪回,滄海桑田,我必能仙羽霓裳攜你之手羨鴛鴦……」
他沒有任何動作,由她抱著,偎著︰「我許你,你別食言。」
「絕不食言。」再開口,已是淚語凝噎,「待我千年之後羽化踏青雲,仙界再聚。星君可願等我……」
他轉身,深情輕撫佳人面。我的視線恰被她小半側臉給錯位擋住,我依舊無法看到他的臉,只見他俯去她耳畔好似低訴了什麼,而後換來她的點頭。
她從袖間拾起條白紗緞子,輕輕遮上眼眸,並在後腦上系個緊實的結扣。
「我是不忍心看著你走的,所以自蒙雙眼,望星君走得安安靜靜,別被我听到了……」
他的手,是經過怎樣難分難舍的留戀,才最終從她臉上移開。如她所願乘雲而去,悄無聲息。
她被遺落在滿布鳶尾勝似雪地的空谷里,風牽起的裙紗和銀發隨花開,隨花落,落成傷。
自他消失于蒼茫天際,她就獨佇仰望,目光遲遲不歸,盡管那雙被白紗遮住的眼什麼也看不到。
身臨其境目睹了一場別離,我此刻已然呆滯,似乎連迷路的恐懼都忘了。
她終于收回翹首的張望,轉過身子。這次不同以往,她是徹底把一張完整的正臉轉向了我……
她白皙的玉手拂去眼上,執著白紗邊緣輕力一扯,紗便隨之滑落眼眶,露出她整張臉上最美的地方。
她仿佛察覺到我在遠處的注視,眼睫微微抬起,不偏不倚地似要向我這里看過來。而我緊張得無處安放的心跳,隨她舉眸急速加快,愈發逼近嗓子眼,我甚至惶恐到要窒息,卻始終無法將目光轉移。
終于與她視線交集,那一刻山風驟止,萬籟陷入死寂,而我的心仿佛被人一箭射穿,再也不會跳動了。
我抱頭的手不知何時滑至嘴邊,捂住我呼喊不出的吃驚,我看到了,她的臉……
從輪廓到五官,如出一轍。除了那雙會說話的眼楮,噙了淚霜。水瀅瀅的幽紫瞳孔,隔著來自兩個時空的飄渺霧氣,凝結。
居然,那麼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