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秀才總算弄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私下里嘆了一句︰「果然世間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
店主姓夏,單名一個典字。不知哪里人氏,家有余財,也愛看著七七八八各式閑書。家中見這人讀書怕是不成了,走不了仕途。便出些銀子與她做本錢,叫她自謀出路去。夏典不是個死讀書的,也有些經濟頭腦。便拿了銀子,跑到這郡學附近選了個店面,做書籍生意。
只是她一讀起書來,做生意就不大上心。又因著她這一拿起書本,便是個萬事不管的性子,至今也無人願意嫁她。她原還有些遺憾,畢竟娶夫生子是人生大事。沒有夫婿,哪來的娃。可如今見了沈秀才這副模樣,又不禁暗自慶幸自己還是單身。
方秀才那句抱怨的話,說得聲音極低,偏生就有人听到了。也不是別個,還是那位樣貌極好的女子。按說,縱然她有不同意見,當此時節,此情此景,也該贊同方秀才幾分才對。哪曉得這人反應如此奇怪,竟是恨恨地,剮了方秀才老大一個眼刀。
方秀才就是再遲鈍,也覺察到了不同。她也不想著把話圓回來,秀才倔脾氣上頭,張口來了句︰「這位姐姐,這樣看我,難道我說的不對。」
那女子似乎認準了方秀才就該擺低身價,說些軟和話才對。哪想到這人居然還敢反過來質問與她,冷笑道︰「那沈秀才得了銀兩卻不養家糊口,大好女兒賴著男子嫁妝過活,難道還有理了。」方秀才听了,覺著這女子聲音清越,可這話實在不入耳。
跟許多讀書人一樣,方秀才還真沒考慮過一家子過活,還有柴米油鹽這些事,便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屠戶之子,不曉得讀書之事也罷了,難道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都不懂。嫁給了秀才,還如此行事,真是辱沒了沈秀才的家門。」
這話說的犀利。那女子聞言柳眉倒豎,又要開口呵斥,一個呆頭呆腦的小小子從人群里鑽進來。一路跑到那女子跟前,附在耳上嘀嘀咕咕不曉得說了些什麼。那女子見這小子出現,先是面色一冷,待听了小子的傳話,又面露喜色。
這兩人舉動,看得方秀才又有些不平,搖頭晃腦道︰「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耳鬢廝磨。」
那女子卻似得了什麼好消息,理也不理方秀才,徑直向夏典一揖告辭,便和那小小子擠出人群走了。夏典見那女子向她行禮,也顧不得和沈秀才一家大眼瞪小眼,躬身還禮。夏典彎下的腰還沒挺直,那女子早跑沒影了。
方秀才見那女子步履匆匆,連禮都不及行完,她又有些個心向店主,越發看那女子不過。走到夏典邊上,提醒道︰「店主,那人已經走了。」
夏典支起身子,定楮一看。果然,哪還有那女子的影子。她听出方秀才話里在為她不平,笑道︰「走了好,走了好。你不曉得,你我今個都是避過一場劫數。」方秀才適才和那女子的爭吵,她沒有細听,也大致猜出七七八八。知道這位書生是個死心眼,卻不是個有壞心思的,也願意提點兩句。
方秀才大奇,不知此話作怎講。夏典遇到麻煩了,在場有眼楮的都看到了。可此事跟自己有何干系,她哪來的劫數可言。只是現下店里局面混亂,方秀才不好就拉著夏典問這事,便先候在一旁。夏典也只得空和她說了這一句,便要去應付竇大碗了。
沈秀才干站在一旁,里外折了臉面,臉燒得不行,大好女兒,險些眼淚要掉下來。她自覺對夏典不住,沒開口說話,便是深施一禮。夏典忙拉起沈秀才,口中還道︰「這如何使得,又不全然是你的過錯。」
扶起秀才娘子,夏典走到竇大碗跟前,也施了一禮。竇大碗本來準備了一哭二鬧三上吊,對上這上來就行禮的,居然一樣也拿不出手,訕訕地對著竇大碗還禮。旁邊看熱鬧的,見雙方終于踫到一處了,都安靜下來,要看接下來的好戲。
夏典見場面略微安定,能听到說話了,便對沈秀才道︰「致遠賢妹,此事你確有不是。」沈秀才張張口,欲言又止。夏典又走到竇大碗跟前,開口道︰「沈家妹夫,這事你也有錯。」
竇大碗沒有沈秀才的涵養,聞言,氣呼呼地用鼻子哼哼。
夏典不給這二人開口的機會,又道︰「秀才得了銀子不養家,只一味買書,這是不對的。人又不是神仙,只要讀書便闢谷了。」
這話說出來,許多人都笑了。竇大碗听不到闢谷是什麼意思,但听著前面的,知道說的是責怪秀才的話,便也安靜听著。夏典說完秀才,轉身對上竇大碗,道︰「沈家妹夫,秀才是讀書讀出來的。你不給致遠讀書,她怎地去為你考狀元,做大官掙誥命。」
竇大碗眉頭一擰,本打算辯駁那句不給秀才讀書,听到誥命二字,臉上又露出喜色來,道︰「我一個男子,哪懂那麼多,我只管一家大小吃喝。店主人家,你既然稱呼秀才致遠,想來也不是外人,該清楚我們家情形。
家里岳父起不了身;岳母終日不挨家,到家也就是管我要銀子。我哪那麼多銀子去填她那個窟窿,偏生沈秀才在學里不爭氣,得了幾分銀子也不往家里拿。我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麼過日子。」
說完,竇大碗一手抱著孩子,另只手掏出塊帕子來擦眼楮。沈秀才在一旁低頭不語。
夏典開口嘆道︰「如此妹夫也確實辛苦了。」就問書拿來沒有,跟著竇大碗來的一個小小子舉起一個包裹,道︰「都在這里了。」
夏典騰出一塊畫案,從那包裹里把雜書挑出來,對著竇大碗道︰「沈家妹夫,這些個是些雜書,進學用不到的,我全數與你退了。」又指指剩下的兩本,道︰「那兩本是聖人文章,考學用的著的,且留著給致遠看吧。」
竇大碗見只剩了兩本,夏典退錢退得爽快,話也說得入耳,便也大方道︰「既是用得著的,那就留著吧。」
沈秀才如今再沒有什麼臉面剩下,接過夏典遞過來的兩本書,和一小包散碎銀子。頭也不抬,一句話也不說,行尸走肉一般跟著竇大碗走了。余下諸閑人得了磕牙吹水的談資,也各自心滿意足散去。書店里片刻人走屋空,又恢復了平靜。
方秀才直看得面有戚戚,心中感慨,自家樊大郎雖也不讀書。可勝在人品清秀端莊,性子溫柔嫻良,可比這位竇大碗不知道強上幾里地去了。見夏店主終于閑了下來,便過去與她攀談,問起那劫數的情由。
夏典隨口一說,沒想到她現在還記得。兩人互通名姓,她請方秀才在椅上坐了,沏了兩杯茶端上來。兩人倚著小幾坐了,她這才開口道︰「方賢妹可知剛才與你口角那人是誰?」
方秀才搖頭,道︰「不知。只午後在酒樓,有過一面之緣。也是我看見了她,她卻沒看見我。」
夏典端起茶品了,笑道︰「那你可知當朝有個二皇子。」
方秀才不知夏典東一榔頭,西一棒錘的什麼意思,老實回道︰「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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