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便是妄圖跳出五行之外的修行者與妖們,生命也不過是場比俗世之人稍稍長久些的盛宴。
但,既是宴,便沒有不散的道理,終有一日,曲終人散場,往日繁華皆成過眼雲煙。
祭天此人在六百年前的修真界雖說是個不問世事,一心修煉的孤僻之人,但于那個年代,卻也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
傳說此人無門無派,無師無友,出道之日,一戰成名。
傳說此人非是劍修,用劍之法,橫割豎劈,如使刀一般大開大闔,卻一身劍意,銳氣沖天。
傳說此人痴于修煉不通世故,不分正惡,竟與妖邪混同一處……
所謂的傳說,便是傳著傳著便讓個生者如同祭祀廟宇中的塑像一般成了個自己听見都覺得陌生的存在。
幸好,祭天從不在意那些。
六百年前的祭天,是修真界中令大多數修行者仰視的存在,有人敬他,有人懼他,也有人看不貫他不隨大流,不將除妖視為己任的做法,卻無人敢去冒犯他,去逼他除妖。
雲青在還是人的時候,作為雲虛子,听著祭天的故事一路奮發成長,听著祭天的故事,不斷被人告誡不可如他一般藐視修真界的威嚴,想要與妖交好的任性行為所需要付出的並非是他所能承受的代價。
一月一月一年一年,雖說素未謀面,祭天卻莫名的成了雲虛子修行路上迷茫之時的引路燈塔。
然這人卻在六百年前,于他之前渡劫隕落……
于那時的雲虛子而言,悲傷是算不得的,但遺憾卻是深刻心底——如果連那個人都隕落了,這世上還有誰能堅持妖是不該盡除的?
再沒有了吧……
所以雲虛子當年遭受背叛命殞之時,隱隱有些悵然和不明所以的,對自己結局的預感。
如果連那個人都隕落了,自己又如何去抱著並不十分堅定的妖本無罪的信念,去與整個修真界去抗衡呢?
這種事情,如何可能辦到。
雲青眼中的祭天是個傳說一般,只可敬仰的人物,但于白團子而言卻又是另一種存在。
北方的妖族大將——朔。
說起來,白團子當初也是個了不得的家伙,雖說懶散了些,但實力在妖修之中確實也能算得上是一個上乘的,著實也當得起它口中常常掛著的大妖的身份。
妖族之中,所謂的大妖,並非身形血統的高貴,更多的是出于實力的尊重。
比起人類之間勾心斗角,實力、勢力層層角逐而出的一方霸主,妖族之間近乎于本能的優勝劣汰法則顯得更加殘酷,也更加的純粹。
妖族向來散漫,便是如人類一般劃分了實力等級,也少有妖修能安安分分的各守其位,去乖乖當那勞什子的長老、將軍。
妖族中若是有些實力,又並非太過孤僻的,不少都喜歡劃地而處,再隨意吆喝幾聲,招幾個看得過去的小的們,將一片地界,湊得熱熱鬧鬧,願意了便管著些,不樂意了,便全然的放任自由。
千年以前的白團子或者該叫它朔,便是一個這麼不負責任的大妖。
許是成年之前幼犬一般的模樣太過弱小,成年之後的朔,顯得比其他的許多妖族要來得更加好戰。
打得贏的,打不贏的,只要不至于玩丟了性命,統統都能讓它產生戰斗的興趣。
故而朔和祭天的相遇,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能算得上是一種必然。
說來朔和祭天的相遇,是因為朔招惹了個不該招惹的大妖,被收拾得頗為狼狽,偏偏在遇見祭天的時候還不知收斂,又挑釁了一通。
祭天雖說未將人類與妖族怎的區別對待,但對于妖族基本的防範之心也是有的,對于朔如此的挑釁若是全然不計較,實在不合他一貫不委屈自己的性子。
這一人一妖,便因此而戰在一處。
這一打,便是百年的交情,憑實力而言自是朔勝得多些。
不過這一人一妖,似乎也是不計較那些的,所謂的打斗,大多只是對戰意本能的渴求。
至始、至終、至封印,最後的結局從不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從未言明是友,又何來的背叛一說,只是心中對于這結局卻是無法不去介懷的。
祭天渡劫失敗未必沒有受這心緒的影響,朔百年之期期滿卻未自行沖擊封印而出恐怕總也是逃不了某些情緒的影響。
六百年前的事情,是一處死劫,提之則傷。
然此刻祭天最後的神識就這麼眼見著消散在眼前,白團子卻也只肯別別扭扭的抱怨著祭天當年打架輸給它的酒還未還清。
不是不在意,而是不願言明,妖族的情感,便是表達起來,也都是頗有些扭捏矯情的。
酒還未還清,人怎可已經走遠……
並非不想挽留,只那話說出來,卻不是旁人輕易能听懂的。
妖族本就不是如同人類一般情感細膩,便是交了朋友也沒得那麼多千古流傳的交友心得。
于妖而言,合得來,便不妨湊著勾肩搭背胡鬧一番,若合不來,一拍兩散,路過也只是陌路不相逢。
妖族從不輕言友情,但朋友豈是三言兩語說出來的?妖族的友是肝膽相照可以兩肋插刀,卻可以各自一方,經年不見,各自瀟灑。未必總是薄情,然妖族的友情必然是不羈的。
祭天與白團子而言,最初或許只是一些好奇,最終,卻是一份尚未言明的朋友之誼。
未言明,所以算不得是友,所以算不得背叛,那時的大妖朔尚存這一份意氣風發,覺得人類果然是不能為友的,心中存著一份羞惱,怪自己的胡鬧,竟是忘了記憶傳承中那警告著不得與人類相處太近的鐵律。
也因而,在六百年後,當有人類無意間破除封印,助它逃離生天的時候,在報答之前,它所唯一想到的——它不允許再有另一個人類做下同樣的事情。
那就簽訂契約吧,那些人類不是總想著將妖囚困作為自己的附屬僕從麼?那就讓人類也嘗嘗那樣的滋味好了。
它雖不屑于支配別人,但若是個人類,總該讓他在背叛之前,想想自己的性命究竟握于何處,是否還有勇氣去違逆背叛!
只是或許早在白團子遇見天戈之後,對于從前,它便慢慢失去了計較的心思,開始有了關于以後的期待和憧憬。
至于那契約什麼的,也早就忘在了腦後,若非天戈這笨蛋胡亂折騰出那些麻煩,或許一輩子,白團子都不會想起,自己曾經在那笨蛋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強行與他定下了主僕契約。
一方掌握這另一方的生死,未必是一種極樂的體驗,至少,對于白團子這個懶散的大妖而言,實在是一件極麻煩的事情。
不過,若是能因此困住天戈那小子少惹些麻煩,倒也未必是不能忍受的。
至于祭天口中轉世托生而成的那個家伙,哼哼!
「喂,小子!快說!你剛剛是不是想要幫那家伙躲開我!」白團子也不知是不是趁著大家恍神的功夫偷喝了太多的酒,這會一邊打著酒嗝,滿嘴酒氣的湊到天戈邊上,搖搖晃晃,一副似要逼供的架勢。
「唉?師傅!你不會一直都躲在附近吧!」天戈一听立即就從剛剛祭天消失的傷感中被轉移了注意力,瞪大眼楮盯著白團子,好像要從白團子那一團白毛下找到什麼真相似的。
白團子果然立即就炸毛了,「唔!笨蛋!我是怕你又惹出什麼麻煩才沒敢走開!我是個大妖!大妖!才不會學你們這些人類偷听!」白團子說的倒是義正言辭,只是那暴跳怒雷的樣子,怎麼著看,都顯得有些心虛。
「啊!這樣啊!」天戈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竟是特意拉長了些調子,听得人心中頗有些意味深長。
白團子被這語調一激,險些要扔了抱在懷中的酒壺跳起來。
看那架勢,似乎還要變成巨獸的模樣……
「鬧夠了沒有?」雲青這會都還沒從祭天先前對他所說的那兩句話中緩過神,又見著祭天消失的這一幕,著實被刺激的有些情緒不佳,「鬧夠了就下來,那些修真界之人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追來,你既是有時間便該抓緊時間修煉,盡早恢復從前的修為!」
白團子瞅了雲青一眼,見他眉頭緊皺,似有困惑未解的模樣,只得悻悻的落了下來,咕噥道,「唔,大妖不計小妖的過!」
天戈在旁邊听見,一下子就噴笑出來,這話不該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麼?白團子究竟什麼時候,也像鏡子、梳子那兩個小妖一樣,對人類的文化有興趣了?
雲青听見白團子這說的不倫不類的話,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眼神落在白團子身上始終都未離開。
終于還是白團子先敗下陣來,咕噥一聲很自覺地轉身離開準備修煉去了,只是有件事它倒是沒有忘了,「唔!等你好了,一定要補償我兩倍的酒!兩倍!」
「呵呵,啊!」天戈答應的豪不勉強,他才不會告訴白團子,他剛剛想起來,這洞府的一間密室里,還藏著半個地窖的酒糧,都是當年給某個醉妖給準備的。
至于那是誰的記憶,重要麼?
人,糊涂一些,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