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病房里,彭歡的媽媽瘦骨嶙峋的躲在那張鋪著慘白床單的病床上,眼神很空洞,流露出一抹絕望。
彭歡正在一旁握著她的手說著什麼,可是她卻看也不看女兒一眼,只是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征征的好像听不見身邊的任何聲音。
透過那扇虛掩的門,白薇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靜止的畫面,進屋的腳步不由頓了頓,片刻後才舉手輕敲了下。
「你來了。」彭歡回頭看見是她又回頭不知和她媽媽又說了什麼,然後才起身往外走,輕輕帶上門,把她引到走廊的盡頭,站定。
「你媽媽她……」那個病床上的女人雖然氣息還在,可是那模樣,給人的感覺卻像一具尸體,沒有一絲生氣,她,怕是已經沒有了求生的意願了……
「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拖累了我,這次的醫藥費又是如此龐大的一筆費用,所以一直都拒絕治療,不肯配合醫生。」
彭歡低低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的起伏,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白薇听著卻覺得一股酸澀直沖眼眶,恨不能抱著她痛哭一場。
「她一直不知道你的事吧?」
問出這句話後,白薇看了彭歡一眼,她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連先前的悲容也不復再見,平靜一如淡了表情的泥塑。
「不知道,不能說,說了,她就更不會想活了……」那她就成了殺死自己母親的劊子手了。
「嗯,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的。」知道她的顧慮,白薇忙開口保證。
「你找我有什麼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彭歡轉身靠在牆上,緩緩閉上眼,似乎在偷著片刻喘息的時間。
「這個,你拿著,我想,應該夠你媽媽的手術費了。」
「你……」手中的感覺讓彭歡突然睜眼,盯著那張嶄新的銀行卡,傻了片刻,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哪來的錢?」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她一下子從哪里來這麼多的錢?
「問那麼多做什麼?」白薇故意板起臉,隨即輕嘆了聲,「不要和桐城合作了,你拿著這筆錢治好你媽媽,就算她問起,你也可以和她實話實說。」
怕她拒色,她小心措辭,既要說服她,又要不至于傷到她的自尊心。
「是不是陳醫生給你的?」彭歡卻不理會,勢有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白薇苦惱,想了想,為免多生事端,就順著她的話編了吧。
于是慢慢點頭,「是的,不過也不全是,這些年我自己也存了一些。」
彭歡听著,臉上原本有些動容,可是下一秒卻又驀地把卡狠狠的塞回白薇手中,氣憤低吼,「白薇,你是想讓我無地自容嗎?這錢我不能收!」
前一刻她還做過那樣的事,現在,要她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接收這筆救命錢?
果然,白薇再次無聲輕嘆,看著她捂著臉背過身,哭得一顫一顫的削瘦身體,心里也不好受。
「你又何必再為此糾結呢,自尊難道有那麼重要麼?人孰能無錯?錯了一次難道你還想繼續再錯下去?寧可繼續受著良心的譴責也不願意接受朋友的一片真心?」
「……難道用桐城的錢為你媽媽治病會比用朋友的錢來得垣蕩?」不想看著她再鑽牛角尖,為了那該死的自尊心而僵持著,她不得不狠著心說重話來敲醒她。
「你不要說了!我懂,我都懂!可是你知道嗎?我有多可惡!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只是要策劃方案而已,後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竟然又指明要用你的電腦發資料……你知道我對這個條件考慮了多久嗎?哈哈……一秒都不到啊!」
彭歡尖聲打斷,情緒十分激動,她不敢回想,一想到自己可以說是毫不猶豫的就把朋友出賣了,她就恨自己。
她越是以德報怨,她就越覺得自己丑陋不堪,若是她能罵她,打她,她或許心里還會好過一些。
可是現在,她卻這樣不遺余力的幫助自己,這叫她情何以堪?
彭歡悲蒼得只想大哭,為什麼她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為什麼?!
「呵呵,正常,歡歡,這很正常的,真的,如果是我,在那種時候,我也不會考慮的。但是,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又何得再如此執迷不悟呢?」
白薇沉默了良久,終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可否認,她的話還是傷到了她,但是,事已至此,她再怪她又有何意義?
「……」彭歡抬起茫然的眼,看著她,「我還能回頭嗎?」
「能,當然能。現在,你不用等著桐城的錢救你媽媽的命了,那麼我們就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去揭穿他們的陰謀。至于公司,呵呵,你放心,沒有誰會再去糾結這件事了,我已經辭職了。」
「辭職?!」彭歡一驚,下意識就伸手拉住她,「不要,你不要走,我會向江垣把一切都說清楚的!」
該離開的人是她,怎麼能讓她離開?!
「不了,你以後還是安心在錦繡工作吧,至于我,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時間已經不早了,天邊的斜陽已經只剩最後一抹余輝,大地已經披上一層漸染金霞的紗衣。
「時間不早了,我就不進去打擾你媽媽休息了,替我向她問聲好,祝她早日康復。」雙手放入上衣的口袋,白薇忽然覺得心情出奇的好,哪怕是站在這憋悶的醫院里,她好像也能聞到一陣陣清幽似雨後青草的味道。
「謝謝。」
轉身,一步一步往前走,當一句五味復雜的「謝謝」掠風而過時,白薇揚了揚唇,笑了,也不轉身,只把手舉過頭頂,輕輕的搖了搖。
無聲的再見,雖已心無芥蒂,但她知道,她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這無關于原諒與否,還是那個道理,覆水終是難收。
愛情如此,友情亦是如此。
以後,莫過于人海擦身,江湖相忘,只在遠處,知道彼此安好,便足矣。
夜色黑了一層又一層,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照得灰白的馬路發著淡淡的柔和光暈,也照著疲憊的歸家人。
白薇從醫院一路慢慢走來,踩著一塊塊方磚鋪就的人行道,走過一道道規整的斑馬線,從這條待到那條街,直到看到一輛停在路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銀色小車,她方知自已快要到家了。
今夜的天空很美,繁星點點,月茫迷迷,抬頭而視,一圈五彩的月暈環月而行,為冷月添了一絲暖輝。
不待她走近,車門已打開,一道高大俊挺的身影快步行來。
「蒼術。」白薇停步,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展顏而笑。
「回來了。」陳蒼術溫軟的聲音低低響起,見她不再上前,便三步並做兩步上前,然後不由分說的摟住她,「怎麼這麼晚?」低眸,濕潤的眸子有著難掩的擔心,布著點點血絲的眼楮為他清俊的面容添了一些憔悴。
「你什麼時候來的?」靜靜的偎在他懷里,白薇緩緩閉眼,她真的累了,這個懷抱讓她有了想睡覺的沖動。
「剛來不久。」陳蒼術遲疑了下方才回答,他沒告訴她,其實他足足等了她四個小時。那通被她拒接的電話一直成了他心中縈繞的魔,哪怕是拿著手術刀,他眼前也會浮出她清麗的容貌,耳中響著的也是她淺嗔含嬌的聲音,腦中想著的卻是,她為什麼不接電話?是因為那天他中途離席麼?
還是因為最近他冷落了她?
各種猜想讓他無法保持冷靜,所以,最後一趟手術他沒能站上手術台,一個醫生,如果無法保持冷靜清晰的頭腦,那無疑是在拿病者的生命開玩笑。
他是醫生,他做不到。
但是這些,他都不會告訴她。
白薇被一陣溫暖包圍著,迷迷糊糊的「嗯」了聲,陳蒼術終于發現一絲不正常,愕然的低頭,看見她枕在他懷里已然睡去。
這麼近的距離打量她,不期然看到她眼簾下淡淡的青影,眼中閃過抹心疼。
要不是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他真不忍心喚她醒,「薇薇,醒醒,回家去睡吧。」
「唔……我睡著了?」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竟然站著站著也睡著了,看來真是累了。
「蒼術,那我先上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吧,看你,都有黑眼圈了。」白薇咬唇一笑,指了指他眼下。
「嗯,去吧。」不便送她到樓下,陳蒼術靜靜的立在夜色里,看著她拖著軟綿綿的步子漸漸消失在小區的轉角處。
回到車里,他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閉目靠在椅上假寐了片刻,直到手機傳來短促的鈴聲、看著那句「我到了,你快點回家休息吧。」陳蒼術一下溫柔的眸色,唇邊的笑意像揉進了萬千纏綿。
片刻後,值班室里的警衛瞧了眼路邊,那輛從下午就停著的銀色的小車已然離開。
第二天,白薇沒等來商陸,卻等來了一個以為今生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你怎麼?」開門,看到的卻是風塵僕僕憔悴不堪的人,白薇有些傻眼。
蘇蘭澤卻是把眼一瞪,也不回話,輕輕推著她往屋里走。
「你一個人?」
「嗯。」
白薇防備性的看著他,心里有些怦怦然,不解他突然出現在這里是為什麼。
蘇蘭澤疲憊的倒在沙發上,一雙狹長的眼上下打量她,眼中有著無法掩飾的探究。
「你從哪里來?」為何像披了滿身風雨,那般憔悴不堪。
剛問完話,卻見他狠狠的吞咽了下口水,然後兩眉皺得似要打結的向她伸出手,「能麻煩你幫我倒杯茶嗎?我口渴。」
隨著他開口說話,嗓子干啞的似要冒火。
白薇听著他粗嘎得不像樣子的聲音,心中也浮起抹擔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端出茶水,看著沙發上不一下就昏昏欲睡的人,白薇故意讓自己漠著聲音問,同時也強忍著想上前試他額溫的沖動,死死的定住腳。
「你是不是很久沒睡了?」
看他一幅嗜睡的樣子,心時突然很氣憤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遞茶的動作便有些重,一些茶水濺了出來,燙得接茶人的手輕輕一顫。
視線不可避免的觸及他那雙優雅修長的手,卻發現指骨突出了,青筋隱隱,白薇咬唇,不敢置信的循著他的手往上看……
他的臉色為什麼會這麼糟糕?!為什麼會白得像吸血鬼一樣?他怎麼瘦了這麼多?!
一個個的問號在腦中劃過,擔心就像快要漫堤而過的洪水,她只能緊緊的握著手,用尖利的十指戳著手心,以期用疼痛來提醒自己,不要表現太過。
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該關心他的人,不是她。
白薇的情緒波動自是沒有逃過蘇蘭澤的眼,被水氣氤氳了幽幽眸子閃過異樣,卻借著低頭飲茶的動作被他很好的掩飾住。
白薇靜靜的站在那里,慢慢地垂眸斂目,隨意挽起的長發落下很多零亂的發絲,拂在耳後頰邊,說不出的我見猶憐。
蘇蘭澤剛喝完茶,前一刻還低著頭的她卻立刻伸出了手,「還要不要?」
「謝謝,麻煩再給一杯白開水。」蘇蘭澤甩了甩有些混沌的腦袋,揉了揉酸漲的眉心,壓抑的低咳了下。
白薇倒茶的動作微滯,很快便恢復如常。
許是喝了茶,蘇蘭澤稍稍精神了些,等白薇再遞茶來時他立時起身相接。
「謝謝。」
從進屋開始,他一連幾句都是謝謝,這般疏淡有禮的態度讓白薇險些把茶水潑到他臉上。
「不用!」語氣有些沖,白薇板著臉,對上蘇蘭澤投來的奇怪一瞥,她又飛快把視線調向別處。
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羞惱,既是對他,也是對自己。
「謝……」喝完茶,蘇蘭澤遞回茶杯,一個謝字還未落,就見那雙素手倏在從他手里一奪,然後走到廚房重重擱下,像和茶杯有仇一樣。
蘇蘭澤看了眼茶杯,又看了眼那正撐著流理台,不知道在干嘛的身影一記,眼中閃過一絲淺惑。
不過他很慶幸,那茶杯是木制的,不然……怕是只能載入史冊汗清了。
等心情平復後,白薇這才緩步出來,漠聲道,「你來干什麼?」
「安安上學去了?」不答反問,蘇蘭澤隨意打量屋內,第二次踏入這里了,每次都給他不同的感受。
「嗯。」
「你父母身體都好?」這次問得很是小心,同時也留神覷著她的臉色。
白薇不解他是何意,點頭輕「嗯」了聲。
「唔,那就好……」蘇蘭澤有些神色恍惚,想到上午銀行的電話,他腦中現在還有當時震愕的感覺。
「你真沒有事瞞著我?」
白薇心里微微瑟縮,面上卻故作鎮定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听不懂。」
蘇蘭澤聞言眼神一黯,倒回沙發里,只覺得疲憊沉沉。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資格再過問你的事了……」話語里有數不盡的蒼涼。
「不是……我……」白薇頓時囁嚅,絞著衣角,看了半闔著眼眸的人一眼,終于期期艾艾道,「不是我,是我同事出事了,所以我動用了你給安安的錢。」
「原來是這樣……」蘇蘭澤驀地睜開眼,好像全身都一下放松下來,低喃,「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你……」
未盡的話在看到白薇有些別扭的神色後突然打住,他自己也有些訕訕然,兩人一時相對而坐,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緩和這尷尬的氣氛。
「唔,我……還是先走吧……」蘇蘭澤率先打破沉默,白薇趕緊起身,走到門邊。
見她如此急切的希望自己離開,蘇蘭澤的心陡然降到了零度,原來他竟然是這麼的不受歡迎。
「再見。」站在門邊,側身回首,蘇蘭澤深深的注視著眼前扶門而立的女子,她垂著頭,他只看得到她烏黑的發和分明的發旋,熟悉的幽香鑽入鼻端,這是他戒不掉的香。
「再見。」白薇死死的掰著門沿,不敢抬頭看他一眼,心里顫得厲害。她怕自己一抬頭,看到他憂傷的眸子就會忍不住叮囑他多休息,像一個妻子一樣,擔心他熬壞了自己的身體。
「爸爸?!」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小人兒的聲音,帶著驚喜與歡快。
白薇和蘇蘭澤俱是一驚,就見他們的女兒安安,舉著一只七彩的風車,笑眯眯的站在身後,而白薇的父母,也站在那里。
「小澤來了啊。」白爸爸上前很自然的打招呼,白媽媽也露出笑點了點頭。
「爸爸,你是來看安安的嗎?」蘇蘭澤看著抱著自己腿的女兒,含笑彎下腰把她抱起,「是啊,爸爸想安安了,安安想不想爸爸?」
「想!」響亮的回答後是一記更大的「啵」聲,樂得蘇蘭澤眉眼歡然。
「進來吧。」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白薇傻了眼,一時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白爸爸卻像沒看到女兒的糾結一樣,走了幾步不見蘇蘭澤進屋,忙回頭招呼。
「是啊,正好買了菜,吃過飯再走也不遲。」白媽媽也笑著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爸、叔叔阿姨。」蘇蘭澤一陣心喜,險些又造次,趕緊偷偷看了白薇一眼,似怕她不高興自己留下來。
好在她只是對他笑了笑,並沒有擺臉色,心情頓時雀躍。
當然,除了他,還有一人也是最高興的,那就是他們的女兒安安小姑娘了,兩父女從進屋起就再沒分開過。
蘇蘭澤先是和女兒一起看動畫片,看著湯姆和杰克滿場飛,笑得險些把屋頂都掀了。然後又和女兒一起喂蒼鼠,不時還給她科普一些有趣的小知識。
然後兩人又跑到陽台上,不知道嘀咕一些什麼,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
白薇雖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人卻有些呆呆的,一顆心早隨那對父女飛到陽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