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幾許(7)

作者 ︰ 潛霞

盡管心下惴惴,安然在看到「瀚章樓」的那一刻還是被其大氣精美的風格吸引住了。這是一座兩層建築,青磚碧瓦、褐柱黑梁、飛檐掉角、刻木雕花;進得室內,但覺滿目生輝︰首層有六七米高,頂上懸著數盞宮燈,四根立柱將這個長方形的大廳隔為三段,正中間立著一個巨大的書櫥,上方懸了面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妙筆丹青畫壇聖手」,前方長幾上筆墨紙硯一字排開。安然還在四處張望,卻見書櫥後閃出一人來,正是顏老爺,想必通往二層的樓梯就藏在那後面。她趕緊斂眉低首,顏士淳也不急于開口,上上下下將她好一番打量。不知道靜默了多久,安然終于听到一句「過來把這畫完。」她有些懵懂,以為自己听錯了,抬頭去看顏老爺,後者卻一本正經地指了指幾案。安然猶疑地挪到長幾跟前,發現上面居然放著那天早晨她未完成的侍女圖。「怎麼在這?」她小聲嘟噥道。畫就畫唄,反正也沒什麼可怕的了。她很快就進入了狀態。

如果說這一刻的經歷已在安然意想之外,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更讓她始料未及︰顏老爺看過她的作品,大加贊許,不僅要收她為徒,還要認作義子。除了感激涕零地接受以外,安然似乎沒有別的選擇,雖然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認義父總好過被趕出顏府吧。她聳聳肩,哎,無所謂啦!看來「一切皆有可能」這句廣告詞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哪!

認安然作義子這事,顏士淳顯然不是隨便說說的,他頗費周章地弄了個儀式,還請了些親朋好友前來觀禮。就是在那個場合,安然第一次見到顏夫人。她只小坐片刻就回自己的別院去了,卻讓人過目難忘;那是位英武干練的中年美婦,雖年近四旬、身姿依舊矯健,只是不知為何,低眸回首處總有股別樣的哀婉落寞。

之後再無特別事。安然在顏士淳的督導下,每日不是練筆,就是去二樓「藏珍閣」鑒書賞畫。那里收藏了歷朝歷代的名家之作,顏士淳都一一拿出來與她講解、論道,似乎有意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安然覺得自己之前對他的月復誹真是太小人之心了!什麼都好,就是不見少爺,算來他出門已有半個月了。雖然她在顏府的地位今非昔比,算是半個主子,連何總管都對她客客氣氣的,安然卻覺得不大自在,在人前跟戴著面具似的,只在華嬸那里才松快些。這也是她堅持住在偏院的原因。如果有得選,她想她寧願做回少爺的侍讀,想說就說,想笑就笑,不開心了還能鬧點小情緒。若老爺懷疑她和少爺之間不明不白的,怎會讓她繼續留在顏府,還認作義子?既然沒想收拾她,又為何把少爺支走?還是真出了什麼事?安然有些煩亂。時值夏末,天氣依舊悶熱,本已繃得緊緊的神經被樹上一陣高過一陣的蟲鳴牽扯著,恨不得要斷了。屋里是呆不下去了,她決定帶上畫箱去花園透透氣。

午後的日頭最是毒辣,往年這時候她早已一身短打,現在卻罩著件長衫,胸前還裹著厚厚的布條;那些女眷更可憐,依舊里三層外三層的,居然還沒中暑,讓人以為她們是天生的冰肌玉骨。安然真的很懷念白花花露胳膊露大腿的時光,不禁惆悵地嘆了口氣。就在這時,她听到了一陣「嚶嚶」的抽泣,循聲探去,此行目的地——水上回廊里坐了個小姑娘,正倚著欄桿傷心不已。按說午休這會園子里應該沒人才對啊,看來她最近人氣真不是一般的旺。

「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哭聲戛然而止,對方驚慌地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後迅速起身。「安然少爺,我,我——」

「別忙著走,我又不會吃了你!你是二夫人身邊的吧,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願意跟我說說嗎,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小姑娘想了會,怯怯地重新坐下。「也不算什麼委屈,不過是我同屋的青青今兒生日,一早她爹就來跟太太、何總管告假,領她回家住一天。」

「所以你也想家了。你生日是哪一天?」

「就在這個月底,不過也沒用,我娘去年過的世,爹娶了新人,又添了弟弟,他多半都不記得我生日了。」

「傻話,女兒是爹爹的心頭肉!」

她悵然地搖搖頭,「二娘不喜歡我,爹又怕她…」

「你娘生前一定很疼你!」

「嗯——」她拼命咬著唇,不讓淚水滑落。

「好姑娘,別哭了!」安然最見不得別人落淚,「我還不如你呢,我都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

「怎麼可能?」

「騙你干嘛,我一生下來就被我爹娘送了人。」

「真的?那你怨他們嗎?」

「怎麼不怨?有時都恨得牙癢癢!但更多時候我會勸自己一切往好里想︰他們給了我生命,讓我有機會來世間走一遭;他們肯定很愛我,不是迫不得已絕不會拋棄我;而接下來的每一天,他們都會為最初的決定痛悔、流淚,並且為不知身在何方的我默默祝福。你看,我現在不也過得很好嘛!」看小丫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安然續道,「所以,就算你爹這回忘了你的生日,也不代表他不在乎你,可能只是一時疏忽;就算他真的冷淡你,你還有你娘啊!想想身邊所有美好的事物吧——夏日清風、雨後彩虹、夜空里最亮的星星、藏在花叢中的蝴蝶…這些都是她給你的禮物。下回再想哭的時候就抬頭看天,你會發現一雙屬于你的眼楮,它會給你愛的力量、溫暖和勇氣…」

「安然少爺,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風迷了眼楮而已。」

「听了您的話,我好受多了,謝謝安然少爺!」小丫頭終于露出了笑臉。

「這就對啦!這樣吧,我送你樣東西,算是提前慶賀你生日。」

「真的?太好了!」

安然取出紙筆,三下兩下就畫好了一幅人物速寫。「喏,瞧瞧你喜眉笑目的樣子多好看!以後要多笑才是。」

薄薄一張紙被小姑娘鄭重地捧在手里,待晾干後才小心翼翼收進香囊里;她沖安然深鞠一躬,帶著一臉陽光跑開了。看著那歡快的背影,安然覺得自己的心境也舒朗起來。

「听聞老師近日喜得高徒,還收作義子,不想是你!」

她被這冷不丁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轉過臉來卻發作不得。

「安然見過端閎王爺。」

「這里沒有旁人,用不著那麼多禮數;你不妨跟淵旻一樣,私下里稱我‘穆兄’。」

「這不妥吧,小人怎可直呼王爺名諱?」

「我說妥便妥!」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原來你叫安然——隨形就勢,四處安然,呵呵,好名字!」他笑起來很親切,像個大男孩,只是周身散發的威儀時刻提醒著他的天家身份,令她放松不下來。「那日觀禮,我原也在受邀之列,卻因臨時有事未能到場。你可知老師在你這年紀已是譽滿京都,多少人求其墨寶而不可得,你倒好,隨便什麼人都給畫。」

他早來了嗎,怎麼一點聲響都沒有?「安然豈敢奢望與義父相提並論,只求憑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若能同時于人有益、換得些真心的笑容,便足慰平生!」

「什麼敢不敢的,我命在我不在天!以你的功底,成名不過早晚之事,眼下就有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下月初十是太後生日,凡當天入宮為太後作畫者皆有可能成為國畫院院首。你若感興趣,我可以替你做些安排,好像淵旻也有意參加。」

這麼說最遲下個月就能見到少爺了,太好了!怪不得他前段時間發狠練筆,原來是有重要的比賽。這樣一樁畫壇盛事,若能親臨現場一睹為快該多好啊!可是——

「多謝王爺美意,可惜安然人窮技短,難登大雅之堂;再者沒有義父首肯,我也不便貿然行事。」

「我可以跟老師說說——」

「王爺不必費心,小人真無心于此!」她怎能與少爺同台競技、妨礙他問鼎畫院?

龔企穆不置可否地嘆口氣。「人這一生說是幾十年,其實決定其走向與成敗的也就幾個點,把握好了,從此便豁然開朗、漸入佳境…」見安然依舊無語,他自嘲似的笑笑,拂袖而去——「也罷,人各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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