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掌燈。」
「太後再睡會吧,外頭還黑著呢。」
這會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光,星光月華都叫這濃得化不開的墨黏住了。街巷寂靜,游走其間的值夜人形如鬼魅;他的敲更聲更是插上了翅膀,穿越重重黑障、巍巍高牆,一下下擊打在「永清宮」的裴朵心上。「裴朵」這個名字現在已經沒有人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尊貴無比的稱號——「太後」;然而此刻,這個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輾轉反側,身下那張大床好像怎麼也滾不到邊。每每在大多數人家的夫婦依然相擁而眠之時醒來,她耳邊都會響起先帝當年那句「清姿綽約,芳華永續」,可嘆如今竟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魔咒,鐫刻在宮殿的匾額上,時時提醒著主人的清冷寂寞。
「還是掌燈吧,本宮想起來走走。」
「今天是太後的大日子,有好多事要應付呢;您還是多歇會,要不奴才給您捏一捏?」
「也好。」
薛清模索著坐上床沿,伸手按上她的玉頸。掌心溫熱、力道適中,她不再煩躁了,內心一點點平靜下來。隨著那雙手慢慢移向肩、背、腰,裴朵覺得原本一身僵硬都跟著土崩瓦解。
「薛清。」她似乎無意識地喊了聲。
「奴才在。」
「不是說過不要老‘奴才’、‘奴才’的叫自己嘛…」
最後幾個字已經有些含混不清了。听到她呼吸漸沉,薛清手下的力道漸緩、漸輕,最後掖好帳子,悄然退下。
裴朵再次睜眼時,天已大亮,她下了床,見旁邊的香榻上已齊整地碼放著幾套華服。
「恭賀太後芳誕!願太後鳳體康健,福澤千年。」進來伺候梳洗更衣的宮女太監齊刷刷跪了一溜。
不錯,今天是她生日。三十九歲,不算太老,加上保養得宜,她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她頗為滿意。
「太後,今日便由奴才伺候您梳頭如何。」薛清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她身後。
「本宮正有此意,有勞你了!」
白淨的手指在青絲間穿梭,不一會兒就將其分作三股︰中間一股高高梳起,用花鈿固定了挽成環狀,兩邊的抹了些頭油,蓬松松如飛雲般貼在鬢邊,三股在腦後交匯,從發梢處向外翻卷,狀如鳶尾。整個發型只以珍珠點綴,此外再無其他飾品,襯得一頭濃密的秀發烏黑放亮;這正是裴朵想要的,恰到好處地顯出她那光潔飽滿的前額。看著鏡中那雙翻飛的巧手,她覺得它總能為自己化解苦悶、帶來欣喜,她喜歡被它殷勤地打理,喜歡它的厚實與溫熱。
「是不是又添了不少白發?這兩年老得愈發快了。」
「奴才眼里,太後始終是初見時的模樣。」
沒有哪個女人能抵擋住這樣的恭維,裴朵也不例外,她咧開嘴笑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記細長的聲音——「皇上駕到!」笑容凝固,眉心微蹙,鏡中一抹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向她移近。
「母後金安!」南懷國第一百零七代君主龔至昊欠身行禮。
「皇兒今日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裴朵扭過頭來,語笑晏晏。
「母後華誕,兒臣特為早起,趕在上朝前來問安。祝願母後天年永享,福壽無疆。」
「皇兒有心了!」
「為人子臣,自當恪盡孝道。」龔至昊四下看了看,朗聲道,「母後還未用膳吧?今日諸事勞形,還請您早膳時多用些。」見裴朵點頭應承了,他又道,「兒臣的師傅‘紫陽真人’昨日來宮中探望,還特意為母後備了份賀禮——」話音未落,就見一小太監捧了株青翠欲滴的綠植進來。「此乃采自‘雍翠關’的‘玉靛松’,祝願母後體長康、心長安、春風不老、松柏萬年。」
「好清雅的東西,這會功夫就聞到香味了!替哀家謝過真人。」
「是。若無他事,兒臣就先行告退了。」
龔至昊走到門邊,裴朵忽然想起了什麼。「皇帝今日可會去‘凝暉堂’?」
龔至昊腳下一滯,轉身過來時依舊帶著恭謹的微笑。「和往年一樣,兒臣下朝後就去‘凝暉堂’為母妃上香。」
「記得替本宮為故人敬一炷香!」
「是!」
年輕的皇帝離開後,裴朵莫名地舒了口氣。從何時開始她竟覺得面對他是件倍感壓力的事?在自己面前他不是依然言听計從嗎?人總會長大、會改變,她自我排解道,他不可能還像十幾年前那樣簡單透明,可問題在于這種變化軌跡卻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不要說內心世界了,就連長相他都跟那人越來越近;臉上的表情時而溫良、時而漠然、偶爾還會露出啷當之態,叫人窺不見真貌。裴朵很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
「凌霄殿」里管弦齊鳴、人頭攢動,端坐于大殿中央那張巍峨寶座中的裴朵,是那樣高高在上,睥睨一切。朝會過後,文武百官攜家眷來給她賀壽,一撥又一撥的人,不論威武剛猛的勇士抑或須發皆白的鴻儒,都臣服于她腳下;裴朵覺得這種被膜拜、被仰視的感覺真好,她注定是為此而生的。那些孤燈冷雨、寤寐難安的夜晚,通通見鬼去吧!這一刻她才做回真正的自己,顧盼生輝,流光溢彩,她要好好享受。大殿兩側的幾案上擺滿了各級官員敬獻的奇珍異寶,這種用來表忠心孝心的最佳時機,誰會錯過?隨之而來的還有大段大段的祝禱頌揚之詞,年年如此,了無新意。幾輪下來,裴朵有些乏了,瞟了眼堆積成山的壽禮,竟沒一件能提得起她的興趣。也難怪,遍覽繁華如她,這世上怕是不存在什麼稀罕之物了;當然,這並不代表沒有她求之不得的東西。還有一樣——她想說——真心。真心?!她掃了眼下方形形色色的面孔,不禁為自己突然間冒出的念頭感到好笑,可笑過後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在心頭蔓延開來。她微微側頭,眼角余光瞥到立于旁側的薛清,才覺得踏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