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的顏士淳還不知愁為何物。出身書畫名家,他小小年紀就展現出過人的天賦,十歲時有人願以千金求其墨寶,未及弱冠就被欽點為皇家畫師;他本身也是個翩翩佳公子,習曲賦、通音律,在冠蓋如雲、咳金唾玉的慶安城,達官貴人爭相與之結交,淑女名伶更是許他頻頻造訪她們的清夢。可誰都沒能用情絲將他絆住,詩酒唱和、書畫傳情、他依舊瀟灑地游弋于人間煙火中,直到遇見她。
元錫五年,南懷國取得了一次重大的軍事勝利,從北方蠻族手中收復了大片失地;曾經的心月復大患經此一役元氣大傷,至少十年不敢輕舉妄動。舉國上下都沸騰了,十八歲登基、在王位上干坐了若干年的龔文奕更是宣布要親臨塞北洪城,慰勞將士。浩蕩的隨行隊伍中自然少不了顏士淳的身影,事實上,他算得上近侍之一。御駕巡邊,這一路上得有多少素材啊,山川名勝、風物人情、皇家天威,當然大部分還是君上的感人事跡——愛民如子、與民同樂、體察百姓疾苦,所以顏士淳大部分時間都跟在龔文奕身邊。年輕的皇帝似乎是要充分利用此次機會看一看自己治下的大好河山,故而行進地很慢,拖了快兩個月才走到洪城地界上。
那天,他們早早地安營扎寨,打算休整好了,第二天一早進城,顏士淳卻一人背著畫箱,策馬西去。對于自幼生長在南方、最北也就到過慶安的他而言,這回伴駕出巡真是一段難得的經歷,之前只在畫上見過的草原、大漠,這回均親臨其境,帶給他不小的震撼。顏士淳決心用手中的筆記錄下那份不同于婉約江南的雄渾遼闊、那種有別于紅塵喧囂的寧靜曠遠,所以一有機會就一個人溜出去,找地方安靜地畫畫。現在他來到草原和戈壁的交界處,一邊是風吹草低,一邊黃沙莽莽;他支起畫箱,席地而坐,等候日落平川的壯美景象。天大地大,世界真安靜!這種遺世獨處的感覺讓他心醉神迷,久久不願離去,直到大半個太陽都消失在天盡頭了,他才戀戀不舍地踏上歸途。
只走了小半程,他就覺得胯下的馬有些異樣︰它拼命咬著嚼子,不停地回頭張望,鼻孔也張得老大,直噴粗氣。顏士淳連忙把住韁繩,順勢向後看去︰遠方地平線上隱隱綽綽晃動著幾個黑點,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他逼近。什麼東西?他眯起眼想看個究竟,卻忽地打了個激靈,腦子里隨即迸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荒原狼」,從前只在傳聞和想象中出現的幽靈。那一瞬間,他周身血液都凝固了,心跳也停止了。
馬開始不停地嘶鳴,步伐越來越亂,已經半顛半跑了。待他回過魂來,狼群只在數百米開外,從驚恐的馬眼中似乎都能看到它們剽悍的身影。不能再猶豫了!他心一橫、牙一咬,甩掉畫箱、踩實鐙子、夾緊兩腿、松開韁繩、死死抱住馬脖子、把自己整個交給了身下的坐騎。這匹在御苑長大的血統純正的賽馬,高大健壯,四蹄有力,此刻已如炮彈一樣彈射出去,朝營地方向狂突猛奔。風呼呼地從領口袖口灌進來,把身上的冷汗都變成了冰粒子。隨著往大部隊方向一點點移近,他心底的希望又一寸寸點燃了。「快!快!快啊!」然而沒過太久,顏士淳就明白在這場相持賽中他們不可能勝出︰馬是好馬,可養尊處優慣了,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恐懼慌亂令其早早地就顯露出疲態;與之相反,「荒原狼」卻是越戰越勇,它們就和腳下這片土地一樣冷酷、堅忍而又頑強。終于,顏士淳瞥見頭狼已經出現在馬尾的位置了,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竟然感覺不到恐懼,心底反而變得異常澄澈︰空氣中混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無名的野花香、還有太陽的味道;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胡琴聲,幽幽咽咽,如泣如訴;營地上的旌旗似乎依稀在望,正迎著風兒獵獵招展。不過,很快這一切都將與他無關了,他靜靜地閉上了眼。
這麼多年過去了,無論是清醒時還是睡夢中,這一幕都曾反復出現,可再一次從記憶深處揪出來,顏士淳依舊冷汗涔涔。「蠢貨!」他小聲咒罵著,端起桌上的熱茶捂了捂手。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要不是他不听勸告一個人偷跑出去,怎會陷于那樣危險的境地,又怎會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遇見她;如果沒有那最初的交集,如果不是那樣驚心動魄的相遇,他是否還會對她一見傾心,情根深種,不惜賠上半生的瀟灑自負。然而人生絕妙之處就在于知其始而不知其終,生命之舟看似牢牢在握,可急流、險灘、礁石、漩渦、甚至是一朵微小的浪花,都能在不經意間改寫它的航道,待覺察時已無法回頭。這或許便是人生的風險和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