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悠悠,雲樹蕭蕭,玉露泠泠,明月皎皎。人生百年嘆無幾,美景佳期休虛縱;且呼朋引伴、命友邀賓,對芳樽低吟淺唱,一任酩酊…」婉麗的詞曲從豆蔻年華的少女口中吐出,久久回蕩在「碧笙館」內。這座湖畔的樓台在這個中秋之夜猶如一朵灼灼盛放的奇葩,遠遠望去,美得近乎虛幻。月華如水,天地間被洗得縴塵不染,開闊的湖面上燈光月影共徘徊,還有清波拍岸,溫柔地應和著館內的絲竹。良夜懨懨,不醉何如啊?
這派喜樂繁華卻不足以感染安然,她抬眼望著窗外的月兒,又大、又圓、又亮,仿佛要在今晚彌補世間所有的不完滿。沒想到這兒的人們也將中秋視作團圓之日,不知道從前那個世界今夕何夕,是否也共此一輪明月?月下可還有人念叨著她的名字?
無情最是少年時,等閑別離易**;
明月清風醒復醉,浮雲舊夢幾度歡;
年光有限韶華黯,春傷秋思古今同;
欲將沉酣換悲涼,莫如憐取眼前人。
又一撥樂女朱唇輕啟,居然字字唱到她心坎上,真要將她的心腸都揉碎了;周遭盡是輕歌曼舞、觥籌交錯,這樣一派旖旎風光中,她又會是誰的眼前人呢?
大廳前方中央坐著當朝天子,這會正被好幾個嬪妃圍住了敬酒,他是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消受著美人恩。安然看得直冒無名火,使勁拿眼楮瞪他,卻不意與他的目光短兵相接,嚇得她連忙低下頭去。心虛什麼?大大方方地看唄,不然怎麼畫?今日皇家大宴,國畫院全體總動員,聯手創作一幅《中秋夜宴圖》;有的取景,有的描繪歌舞管弦,最重要的幾個人物則由她負責。唉,大過節的,對著這麼些美味佳肴,手里拿的不是筷子而是畫筆,簡直太不人道了!
再看看寶座上的那位,好吃好喝的,還左右皆美,真讓人生氣!哼,看我怎麼畫你的吃相!安然心里惡狠狠地說,下一秒又被自己的念頭逗樂了,忙咬著唇環顧左右——還好,大伙都在各忙各的。她抬起頭來,沒想到又遇上了那雙眼,于是再度亂了陣腳,趕緊俯身作畫,好久沒敢抬眼。
也不知到第幾輪歌舞時,外頭傳來些微的響動,不多會就有一小太監急匆匆地進來。因為站在大廳外圍的高處,安然看得分明︰來人既驚且怕,探頭探腦地往里張望;席間眾人興味正濃,哪里會注意到他,急的那小公公臉都紅了,又是搓手,又是跺腳,就是不敢貿然前進。到底還是陸公公保留著幾分警醒,不動聲色地撤了出來。他原本還帶著笑,听到一番耳語後,笑容徹底消失了不說,臉還越拉越長,恨不得下巴都要掉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小太監便貓著腰、一溜煙出去了。
出了什麼緊要事,把陸公公都愁成這樣!他閉上眼思索了片刻,睜眼時又恢復了標準的職業微笑。不想就在這時傳來一聲——「九豐,出了什麼事?」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啟稟皇上,這個,這——」人群中自動分出一條線,好讓所有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樂曲聲也很知趣地減弱了。
「剛才外面吵吵些什麼?」
「是——是‘懷璧軒’的侍女要求見皇上。」陸九豐吞吞吐吐的。
安然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看看龔至昊,後者手里還端著碗酒,臉上卻無甚表情;至于旁邊的太後,則可能是全場惟一沒有看陸公公的,她只是微微笑著,舉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大廳里已完全靜下來了。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龔至昊過了很久才遲緩地應了聲「嗯」。雖然跟在皇上身邊好些年了,陸九豐還是吃不準這一聲「嗯」究竟意味著什麼,要繼續說下去嗎,還是到此為止?他抬眼望了望君上,在沒得到任何提示的情況下終于鼓足勇氣道,「啟稟皇上,君美人歿了!」
「啪!」冷不防一記清脆的聲音,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前一刻還在龔至昊手中的琥珀青玉碗這下已摔成齏粉,他茫然地看著地上,像是有些痛惜地皺了皺眉,之後驀地起身,大袖一甩,無視紛紛拜倒的諸人,大踏步走了。可憐陸九豐只得倉皇地跟了出去。
安然也和其他人一樣跪倒在地。在听到「君美人歿了」的瞬間,她驚得手中的筆都跌落了,不過恰巧為玉碗觸地之聲所掩蓋。那個溫言軟語、蕙質蘭心的女子當真說走就走了嗎?自己還欠她一幅畫呢!然而,當听到那人邊往外走邊恨恨地說著「掃興」的時候,她的自責完全為震驚所取代。涼薄至此,情何以堪?!君向婠在他眼里怕是還比不上那一只碗!他竟是這樣的人嗎?
其他人也開始陸陸續續撤了,先是太後、各宮嬪妃、然後是皇親國戚、近臣、接下來便是樂師伶人,原本熱鬧的大廳轉眼就變得空落落的,只留下滿桌滿地的狼藉。
「這畫還畫嗎?」
「怎麼畫?主角都沒了,戲都散場了!咱們也趕緊收拾東西走吧。」
君向婠過世的消息沒有引起多少波瀾,沒有人驚駭、惋惜、流淚、慨嘆,甚至沒有一句議論,好像她本就該無聲無息地蒸發掉。安然環顧著曲終人散的大廳,心底的悲戚轉化成嘴邊一抹冷笑︰當然,也不算毫無影響,至少提前終結了一場歌舞升平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