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昔年 白汐

作者 ︰ 駱昱

出門兩個多小時後,我們回到了家里。晚飯吃的是丹尼做的意大利面配土豆濃湯。結束晚餐,照例我們會看看電視節目、聊聊天,然後在九點到十點之間各自回房。但是今天沒有。

「我想早點睡覺。」

「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哪里有不舒服。」我為了掩飾自己搪塞的本質,模了模肚子,狀似靦腆地解釋說,「晚上吃得太滿足了,老犯困。舒服得只想早早上床,抱著被子會周公去。」

「小心睡成一頭小豬。」

「哼。」

我現在是在說謊,太多的言語終究會更加容易地暴露出真相。所以,我不敢也沒想到要打趣地回復丹尼,只能略帶不滿地「哼」一聲。

「今天,你的運動量也算很多了,可能是累得犯困。早點休息也好。」

在丹尼的照看下,隨隨便便地洗臉刷牙,便躺倒在被窩里。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嗯。」

丹尼替我掖了掖被角,輕手輕腳地掩了房門出去。因為我不喜歡開著燈睡覺,所以丹尼出門的同時幫我關掉了房間的燈。淡淡的星光透過玻璃窗戶撒進房間。我扭過頭,睜著雙眼迎著微弱的光線。我向來排斥絕對的黑暗,睡覺的時候總不會拉上窗簾。

窗外的的空間像極了一個沉睡的嬰兒,又像一座不永遠不會被污染的森林。天空,如同一幅剛剛完成畫作,還保持著水份,悄悄地蒸發在那一片淨土當中,細細的孕育著體內每一枚悅動的生命,散發出迷蒙惑人的深邃。它沒有畢加索肆意揮抹的張牙舞爪,深具莫奈微妙捕捉的詭譎色彩。我其實是喜愛這樣的夜的。如水的涼風輕柔地吹拂大地,抹去了白日人群的喧囂和浮躁,空氣中留下的是絲絲生命休憩的吐氣。繁星璀璨閃耀,倒影在海水中,仿佛海的女兒化為泡沫,遺留在人間的無數珍珠般的淚水。那樣沁人心脾的夜空,最是該迷人的。

然而,僅是一層不足兩厘米的玻璃,就能夠簡簡單單地使我與那一份難得的怡然隔絕。這層遮風擋雨的玻璃還在,卻隔絕了外界的美好。我心里面的那層已然破碎,攔不住往昔時光的侵蝕。

我躺在床上,望著巨大玻璃窗戶上的夜幕、、、

真是充滿戲劇化的轉變啊!出門的時候還是滿心歡愉,回來了竟成了另外一番光景,失魂落魄、假意歡笑、不得不欺騙、難以入眠、、、

為什麼?

一切,應該源于我在賣場遇到的那個人吧。

一個,故人。

那時候,我們幾乎把該買的東西都置備齊了,正準備走。可丹尼突然想起忘了買對于法式土豆濃湯至關重要的調味品。我們正處在一個擺滿各色酸女乃的冷凍櫃的正前方,我正好想喝些酸女乃,就決定不和丹尼一起過去。于是丹尼去找那劑調料,我則留在原處挑選酸女乃。

若說,那時我們已經把所有東西都置備了,或者丹尼沒有想起忘記買調料這件事;我決定和丹尼一起去,而沒有留在原處等他;我沒有在之前央求丹尼為我做土豆濃湯;我沒有和丹尼出來購物,安安分分地在家里養著;沒有、、、只要其中有一個環節與已經發生的有出入,那麼,這件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然而,不可改變的是,它已然成為事實。

我控制著輪椅,推行著靠近酸女乃櫃。面對著滿架子的不同品牌、不同口味、不同包裝的各色酸女乃,我在心里琢磨該挑一個什麼牌子、什麼口味、什麼包裝的。我對比著國產的和進口的,決定支持一下中國制造。就光明吧,記得阿念說過,光明預示著美好光明的未來。至于包裝,倒是很容易選,從小我就喜歡大大的瓶裝。但是我卻在棗子味和黑加侖之間難以抉擇。

棗味的濃香馥郁,黑加侖的獨特韻味加上其中的小小的果籽,我都非常喜歡。要是非得兩者選其一,對我來說,還真是有些困難。不過,幸好只是選擇酸女乃,而不是選擇男友。喜歡,都買回去就是了。這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做出了決定,那麼我只要在原地等丹尼回來,就可以打包回家了。我將輪椅轉了個方向,想看看丹尼來了沒有。

結果,丹尼沒見到。倒是有一個極為眼熟的年輕女孩進入了我的眼簾。她站在不遠處的貨架旁,盯著我同樣是一陣猛瞧。她好像就是剛才與我擦身而過的那個人。之所以會記得,是因為她才剛剛很禮貌地為我讓開了道,同時她還穿著一款閃閃的淡藍色高跟鞋,我低著頭,看得很仔細。

我剛剛一直在進行繁復的揀選,還未察覺她的視線。我已然發現她看著我,並且用眼神小小地還以了顏色,她卻仍舊沒有一絲的堂皇的尷尬。

她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我,夾雜著一些不滿足、不敢相信和幽怨、擔心、愉悅。慢慢的,這樣的對視,我開始負荷不了,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了些歉疚和懼意,終是敗下陣來。

我不知道這樣一個陌生人為什麼會帶給我熟悉的感覺,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對視,我仿佛就能清晰地感知她那些復雜交錯的情緒。我不明白,我想要搞明白,可是潛意識里我又害怕去搞明白。

這個問題最後是由她來為我解決的。她丟下了自己的購物車,徑直朝我走來,站在距我一米的距離,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她的淨身高應該是超過一米七的。

「白彥?」

白彥,這個名字,是十幾年前的我了。現在的我不是白彥,我是宋梔。那個名字是父母賜給我的,「彥」寓意「有才學、德行的賢士」。父親一直想要的是男孩,母親懷著我的時候,許多人都說是一個男孩。父親早早地就為那個未出世的男孩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白彥」。結果,母親分娩了,生出來的卻是一個女孩,也就是我。父親有些不大樂意,但是最終由于他對母親的愛,還是勉強把那個本不屬于我的名字「白彥」隨手給了我。好在這名字偏中性化,我也就和它將就著過了那些個年頭。

然而,那些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這個年輕的女孩,個頭高挑,有著姣好的身材,白淨的肌膚,兩彎新月眉,烏溜溜的大眼楮,殷紅的嘴唇,小巧挺秀的鼻子。鼻尖上還有一顆淡淡的小黑點,顯得尤其的精致可愛。這容貌,我敢肯定在哪里見過。她叫我白彥,說明她是我以前見過的某個人。可是,同學朋友里面沒有一個是她這樣的長相的,況且她還是那麼的年輕。沒理由長得這樣漂亮,我記不住的。可是,她是誰呢?為什麼這樣眼熟呢?

我臉上眉頭深鎖的苦思狀,似乎刺痛了她。她也皺起了眉頭,扯了扯嘴角,像在嘲笑自己。我知道遺忘一個人,對那個人來說是非常不禮貌的一件事。但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我歉意地望向她。

良久,她指著自己說︰「白汐。」

我驚地一抖。

難怪會眼熟,她作為我的親妹妹,長相和我還是有幾分相似的。我日日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的臉,這一天卻在別人的臉上,看到和自己很像的一張臉,我竟找不到為何熟悉的原因。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個久違了的親切名字,「白汐、、、汐汐、、、汐汐、、、」

小時候,旁人就時常說我們姐妹的眉眼最為相似。那時候的汐汐卻總是認為自己的沒我的長,心里不快活。我則會安慰她,睫毛以後會越來越長的。然後,她就會高傲地昂著頭顱,大聲宣告自己以後一定會長得比我好看。

「不記得了嗎?呵呵、、、」她揚著眉梢笑著,嘲諷的意味十足,「也對。都十幾年沒見過了,你怎麼認得出呢!你躲都來不及,又怎麼會認呢!看來,今天還是我冒昧了。真對不起。」

她沒走,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我依舊不發一語。

「你不想問些什麼嗎?」她說,「你沒有話說嗎?」

對呀,我沒有話說嗎?在南非的時候,我那樣迫切地想要見到曾經的家人,還巴巴地跑回中國。卻只見到一座空蕩蕩的房屋。我不是很失望、很痛苦嗎?現在見到了其中的一個,我為什麼沒有話說呢?我在害怕些什麼,在躲避些什麼,在躊躇些什麼?我應該歡欣鼓舞地說聲「久違」,應該鄭重地問候父母,應該多想想他們,應該有久別重逢的擁抱,應該有愉悅幸福的淚水,應該央求她幫助我回到那個我逃出來的家,應該、、、

丟掉那些原本的應該,我依然沒任何舉動。

「看來,你拋棄我們,過得也不是很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楮一瞬間都沒有移開過我打著石膏的左腿,狠狠地剜著,顯得有些刻毒。她的臉皮本就極白,通透瑩潤,細看便可以發現脖子側面的淡淡的青色血脈。她此時身體肌肉很是用力,以致脖子上的血脈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像一根根青繩子。

我望向左腿,左手輕輕撫上去,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丹尼。我說︰「過得也不是不好。起碼,我很幸運。」

遇見了丹尼,我確實是幸運。

「是嗎?我走了——」

我臉上閃過的幸福,似乎灼傷了她敏感的心靈。她帶著掩飾的受傷的別扭的表情,轉身就走。她已經走到了原先她站著看我的位置。漸漸的,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輪廓。抬手撫上臉頰一片濕潤,才發現原來是淚水溢滿了我的眼眶。

我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汐汐、、、」

她的腳步徒然一頓,但是卻沒有轉過身。我不知道自己攔住她到底想要說什麼,只是心想著追上去就好,追上去就什麼都解決了。于是,我一抬手擦干臉上的淚水,開始推動著輪椅,努力趕上她。

可畢竟,現在的我確實是屬于殘障人士一流的,行動力比不上健步如飛的汐汐也是必然的。那麼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追不上。

我停在汐汐剛剛停留的貨架前,環顧四周,怎麼也找不到想要追尋的那個身影。

「宋,找到了。我們走吧。」

丹尼回來了,在我的身後,有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我抬頭望了望丹尼,扯了個笑容說,「好。」

再回頭,汐汐確實已然不在附近了。她已經走了。我的思緒也隨著她一起走了、、、

丹尼問我要什麼口味的酸女乃。我回答了蘆薈,完全忘了棗子和黑加侖,只記得小時候黑黑瘦瘦的汐汐最愛喝的就是蘆薈味的酸女乃。他又問我是不是蒙牛。我點了點頭,說︰「我們走吧!」

以後的事,我便全都不大記得了。

好久好久,我越發覺得躺著實在是難受,便坐起身來靠在床頭。萬籟俱寂中,我猶如一座塑像一般地靠坐著,一動不動,想著當初、、、

汐汐比我足足小了八歲。我離開的時候,她只有九歲,還那樣小,什麼都不懂。母親懷著她的時候,時常做同一個夢。夢里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踏著夜晚最高、最壯麗、最美麗的潮汐,不斷地靠近海岸。她的臉上漾著幸福迷人的笑容,能感染人。但是,每次她還沒到達海岸,母親就醒了。母親向我描述了那個夢,一遍又一遍的,不知疲倦。後來,我時常地想到這個夢,竟也做了一次。可是,她在我的夢中是有血有肉的。她踏著海浪來到了海岸,牽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肉肉的、、、讓我想到了好吃的肉包子。她拉著我在海岸上奔跑,那樣的快樂。我記得,在那里,我的笑容也很恣意。

最終,她出生了。就像夢里一樣的可愛,只是略略黑了點、瘦了點。為此,我們還小小地抱怨過。母親還是很愛她的,因為那個反復的夢為她取名為「白汐」,意思是夜間的海潮。

小汐汐剛出生的時候是一個只顧著睡覺的小姑娘。別人抱著她的時候,她最多會眯著眼楮瞅瞅你。一旦到了我手里,她只有就會睜著烏溜溜的眼楮,哧溜溜地看著我。同時,她還會張著小嘴巴,呵呵地笑。也許就是因為這份難得的殊榮,我對她有著不同于一般姐妹之情的寵溺。等到她再長大了一些,她會怪聲怪氣地叫我姐姐,會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面,會扭動著圓乎乎的身體膩在我的懷里,會抱著我一條大腿撒著嬌,會、、、

那時候,她大多是對著我笑的,我們大多都是在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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