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昔年 曾經的人事物 二

作者 ︰ 駱昱

誰想到,這個「以後」是這樣的近呢?

回家的路上,我的小月復越來越痛。當我在浴室放滿了一浴缸洗澡水的時候,這種疼痛達到了我難以忍受的地步,仿佛一只長滿刺的蟲子在小月復處橫行。此時,我已經十分肯定這不是單純的不消化引起的月復痛,而是大姨媽要來拜訪了。接下來的那股熱流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自從車禍以後,我的大姨媽就從來沒有正常過,時間和血量都是不定的。丹尼說了「以後」也沒過多久,它便來了。我真的不禁要贊賞起丹尼的預測能力了。

最後,原先準備用來泡澡舒緩緊張的熱水,一部分地被我舀起來沖洗身子了,余下半缸多的水只能浪費掉了。

我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望著氤氳水汽里的那張臉,毫無血色的慘白,思考著之前服下的消食藥片,對于經期的我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擦干有些打濕的頭發,我從洗手間出來,就听到了敲門聲,還沒觸到床沿,丹尼便進了房門。我肚子實在是疼,也不看他,徑直坐到床邊,問︰「什麼事啊?」

「很痛嗎?」

笑容在我現在蒼白的面孔上也許真的很詭異,盡管我努力笑著對丹尼說「沒事」,他始終是一臉的「不相信」。

我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反問道︰「拿著電話進來,做什麼?」

丹尼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遞給了我,「蘇賢找你,有事情要說。」

「不是剛見過嗎「怎麼還有事啊!」我接過手機嘀咕了一句。

手機剛覆上耳朵,那邊便想起了蘇賢的聲音︰「重色輕友的家伙,你和你的情人天天見面說話怎麼都不膩歪的,我就打個電話,你就犯嘀咕了、、、」

「好好好,是我的錯還不行嗎?」我確實是沒有力氣和精力在這個時候和蘇賢調侃,「找我什麼事?為什麼不在今天見面的時候說?」

電話里有一刻的忙音,我只是等著,心底略略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真,蘇賢說的的的確確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話我幾乎沒听清,也許因為內心的排斥,耳朵也就自覺產生了屏蔽功能了吧。可是,這件不好的事到底是什麼,我還是清楚的,蘇賢的目的我也是能夠猜出來的。

然而,我仍舊不想面對,就像對待陳諾一樣,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避開。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我不想有一絲絲的波瀾來破壞它。

所以,我告訴蘇賢,「我不舒服,以後再說吧!」

掛斷電話,我有些失力地靠在床邊,眼楮直直地注視著虛空中的某一處,沒力氣說話。

為什麼呢?

不是都已經離開了,不是都已經完全拋棄了我嗎,不是都開始了你們幸福的生活了嗎,不是沒有我生活得更好嗎,不是、、、為什麼還要回來,還要記得我,還要、、、你們到底想要我怎樣啊!

為什麼呢?阿諾會在拋棄了我之後,銘記我十多年都沒有忘記,曾經他棄之如敝屣的我怎麼就成了他心底難以割舍分離的沉痾了呢?

我不明白。

為什麼呢?父親在親手判定了我死刑後,竟然在重病昏迷中,還是把我當做曾經騎在他肩頭的女女圭女圭。他難道忘記了他給我的最最沉痛的一擊,忘記了我做的那些離經叛道的事情,忘記了他說過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忘記了我不顧一切叛逃的行為、、、他難道忘記了是他們一家三口搬走,說再也不回來了的嗎?他難道通通都忘記了嗎?

我不明白!

為什麼呢?汐汐那麼恨我,我那時也是不得已的啊!我是懦弱,我不敢面對,也不願面對,所以我逃跑了。我欺騙了當時只有九歲的汐汐,我確實是傷害了她,可是過去了那麼久,她為什麼不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呢?

我不明白!

為什麼呢?

有人溫柔地掰開我僵硬到抽痛的手指,把那備受蹂躪的電話拿了開去,我感到我的手被完完全全地覆蓋在一片溫暖當中。我看到丹尼就在我的身邊,靜靜地陪著我。

我的下巴輕微地抖動著,鼻子輕皺了下,淚水便突破防線劃過了臉頰。

丹尼用力地抱緊我,我瑟縮在他的懷里,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縮小再縮小,希望可以更加貼近那舒適的溫暖的存在。

「為什麼啊!丹尼、、、你說,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都那麼多年了,他們、、、他們為什麼都不放過我,為什麼、、、不忘記我啊!我只是想要過得快活一些啊!」我越發激動,泣不成聲,「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還不行嗎?我只是想要過得、、、好些啊!我、、、我害怕啊!即便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我、、、還是害怕、、、那回憶、、、都是帶著血肉的啊、、、我、、、不敢、、、不敢去面對、、、我不堅強,一點、、、點都不堅強,我怕、、、我、、、真的、、、很怕、、、」

丹尼一直用手輕拍著我的脊背,似在安撫哭泣的小孩,「沒事,沒事的。你還有我,還有我啊!」

下一刻,我便停止了哭泣,抬起淚眼迷蒙的臉龐,注視著丹尼,小心翼翼地說道︰「丹尼,我們走吧!你帶我走,帶我去普羅旺斯,帶我離開這個地方,帶我、、、」

我有些害怕丹尼拒絕我,避開他的目光,重新垂下頭,在他的胸膛蹭了蹭,像一只求歡的小貓。我聲音極低地問︰「好嗎?」

「好。我帶你走,我們去普羅旺斯,住在開滿東方茉莉的小院里。我們可以養只貓,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養狗,我們可以帶著它在漫野的花圃里散步、、、我們會過得很快活!」

或許是丹尼描繪的畫面實在是太具體美好了,我的腦中自發地出現了光芒萬丈的畫面,幸福的因子沖刷掉激動的瘋狂。我漸漸地安靜下來,變得理智。

然而,理智告訴我,這些美好在現在是不可能實現的。我還是必須留下來,我不可能不顧重病的父親,完全拋開我在世上的血親,離開。而丹尼,也不可能忘記他死去父母對他的希冀,不可能丟掉他應該承擔的責任,不可能放棄他為之奮斗多年的事業,帶著我離開。我想,我們是不可能有那樣子的美好的日子的。

「丹尼,對不起!」

理智也告訴我,我是該說實話了。我對他,需要坦白。而且,我一貫是一個蹩腳的說謊者,在能夠選擇不說謊的時候,我還是坦白從寬的好。

「丹尼,我撒謊了。」我揪著丹尼的襯衣,手心不住地冒汗,「海濱餐廳里的那個男人,就是陳諾。」

「傻瓜!」

丹尼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

「丹尼,他就是我在里昂和你說過的阿諾。他對我說抱歉,並不是因為我所說的撞了我一下,而是、、、」

「傻瓜,我知道的。」

是的。丹尼肯定是知道的。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在兩個如此相像的情況下,還認為這個陳諾不是那個陳諾呢。但是我也不僅僅只是想要解釋那個人是不是陳諾這一回事,我想要說清楚的是——我更在意他。

「我想說的是,我並不是有意撒謊的。只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沒有準備、、、」

「宋,不需要解釋的。」

丹尼覆上我那只緊握的手,握在掌中。

「可是、、、」

「宋,再說的話,我可真的認為你心懷不軌了。」

我怔忪地望著丹尼。他的臉上是漫不經心開玩笑的表情。可是,我還是看出了他的在意和認真。

我只是一心想要丹尼了解我的內心,並沒有想到自己過于仔細的解釋,反倒成了自己在意陳諾的鐵證。那麼,我到底是否還在意陳諾呢?難道我仍舊在意他,更甚之是我始終在意他。而丹尼只是作為我空白檔期里的候補。那麼,我則是一個玩弄別人感情的徹頭徹尾的混蛋。

不!

「我就是怕你這樣想、、、怎麼、、、我怎麼解釋,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我、、、我不要、、、」

我像個上了發條的瘋婆子一般,用盡力氣甩著腦袋,想要把這些嚇人的恐怖猜測揮去。

「宋,宋,別這樣。」

「、、、」

「是我錯了。宋,停下。」

丹尼禁錮住我瘋狂擺動的腦袋,直直地對上我失神的雙眼。他干燥溫暖的掌心熨帖在我的顴骨上,猶如一台優質的烘干機,「滋滋」響地烘干了我眼眶里的水汽。對于我的失神狀態,他選擇了一個對待小孩子的方式,揪起我的一只耳朵,說︰「宋,醒醒。」

我如他願地安定下來了,但是被揪著耳朵並不是一件我喜歡面對的事情。我拍下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撲了上去。我在他的腮幫子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 ——」

丹尼並沒有阻止我如同一只瘋狗一樣的行徑。他只是咬牙堅持,並且伸手安撫我。

究其根本,我只是氣不過他對我的懷疑。就算他的懷疑是有根據的,就算我無可辯駁,我也會氣憤。熱血一上涌,氣憤引發的小脾氣,是必須要發泄的。也許,現在的我還不能完全地放下與阿諾之間的過往,不能鏗鏘有力地說「我完全不在意陳諾了」,不能如同面對尋常人一樣地面對阿諾,不能、、、可是,我可以陳述的一個事實是,我愛的人不是陳諾,而是丹尼。

我的目的並不是非要咬得見血不可。所以在那個咬痕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我就松口了。

我用手背擦拭嘴角,並且好似真有血液擦掉一般地觀察著依然白淨的手背。然後,難掩幽怨的威脅便月兌口而出了。

「要是你以後還這樣懷疑我,我可難保不會再咬一次。而且,下一次、、、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放過你、、、」

丹尼摩挲著腮幫上的兩排清晰的齒痕,唇角漾開溫暖的笑意,「多謝口下留情。要不然我就要缺席明天的會議了。」

「會議?」我學著丹尼以往眯著眼楮的模樣,極不在意地飄忽著,「下一次、、、可不是只有缺席會議了,大門也別妄想出去。」

「再不敢了。」

丹尼捉住我的手,貼在他受傷的腮幫子上,兩眼閃閃地盯著我,如同一只搖著尾巴祈求憐惜的小狗。

我只是鼻子哼了哼,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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