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二年的嚴冬,似乎是祛之記憶里最冷的時刻。兩個月前祛之出言不遜傷了父親的心,而今雖已言和,卻總讓祛之感覺有些疏離。就連極是平常的家宴,談笑間也仿佛不如從前,似有一把利刃劃開了父女間本來牢不可破的親情。除與父親產生間隙外,還有對自那日一別再未相見的楊廣的牽掛。
祛之最喜歡胡思亂想,經過這兩個月的平復,她已然確信自己對楊廣恨意全無,尤其是經過與羅成互吐心聲以及與楊廣的纏綿,她愈發明白了自己對楊廣的心。她確實十分傾心與他,言笑時的無心提及,幽夢里的俊秀身影,她對他,是初戀的懵懂,一夕動情便長久縈繞。但亦是初戀的沖動,希冀長伴他左右而不是白鷺掠影般只在瞬間。
只是身份使然,雖然她已對他明說會等他,但何時是個盡頭?
這讓祛之困惑,不過興許她也只是簡單的少女情懷作祟,自然喜歡遐想。畢竟祛之再如何才華橫溢也不過剛行過及笄禮而已。
有一日她無聊問成趾︰「真不知為什麼皇後看我百般不順眼,非不讓我嫁給太子。縱觀古今,哪個儲君只娶一房妻室?」
成趾笑著反問她︰「翻遍史書,你可見過唯有一正宮的皇帝?」
祛之啞口無言,成趾又說道︰「太子謀得東宮之位歷經萬難,他不想在關鍵時刻失二聖之心。且諸王哪個不是虎視眈眈?你跟他既然真心相愛,便體諒體諒他吧。」
「他一定做了許多事陷害廢太子吧?成趾,你與他熟稔,那依你之見,他可是好人?」
成趾用極其怪異的眼神看著祛之,好像不相信這種愚蠢的話會出自聰慧的姐姐之口。不過他轉念一想,或許俗世的嗔痴愛恨本就有種魔力使人迷失心智,變得盲目而堅決。他低嘆了一聲,緩緩說道︰「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好人,哥哥雙手沾滿鮮血,那他是壞人嗎?我也做過許多荒唐之事,害了許多人。那我在你眼中還是好人嗎?姐,我說句不中听的話,你今日固然是仁善之人,但他日卷入宮闈之爭,你能保證自己仍能不染污泥嗎?太子殿下縱使有些過失,但只要他真心待你便可,不是嗎?」
「你似乎懂事許多。」祛之轉眸望他,他沒有與祛之對視,而是抬眼看著窗欞,窗外淅瀝的小雨已經停了。透過小小的軒窗,視野縱然狹小,卻足以看見空氣中彌漫的一種因雨過天晴而投射的金色光亮。
「我宇文成趾以人格擔保,太子確是全心對你。」他凝視窗外良久後,舉三指做對天盟誓之態,卻沒有承接祛之所言。
不過祛之倒沒在意,見成趾故作肅然模樣,忍不住一陣竊笑,走上前去狠狠拍了他一下,道︰「你有人格嗎?」
成趾也笑了,弧度雖淺,卻是他近日笑得最恣意的一次,他不知有多久未聞祛之戲言,更不知有多久沒見過她的笑靨。他帶著些許欣慰伸手以指尖梳理她微亂的長發,說道︰「許久不見太子殿下了吧?一會兒他要來,別讓他看到你雲髻松散,不然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呢。」
听到成趾口中又能講出那種晦澀的笑話,祛之亦覺寬慰。但知道楊廣要來,她便立刻緊張起來,連暴露在外的雙耳都變得灼熱且敏感。
天極是寒冷,因遭大雨突襲,宮苑之中盛開遍野的臘梅已被掃落大半,一股蕭瑟之感穿透重重殿宇直上雲霄,夏日郁郁蒼蒼的整片樹林此時多數只剩下突兀的樹干,連那一池溫柔碧湖的湖面也已結冰,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欣賞微波蕩漾、水光粼粼的畫面了。
而皇宮中囚禁廢太子楊勇的禁苑,則更是冷得無以復加。楊勇廢柴一般干瘦的身軀,蜷縮在樸素無華的床上,兩層厚重的棉被覆在身上,卻仍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是多麼懷念從前啊,那一逢嚴寒便有散發熱氣的琉璃吻獸。那是多麼精美的藝術珍品,將火爐置于神獸模樣的裝飾物中,一股股暖氣自獸口緩緩吐出,真是逼真又貴氣。還有東宮之中那足夠容納數人、以白玉打造、嵌有繁瑣花紋的浴池。每次沐浴,都有多名宮人不斷向池中倒入熱水,那時整間屋子便會升騰起恍如仙境之中才有的迷霧,以及來自于宮人們玉/體散發的陣陣芳香。
可是,父皇和母後卻指責自己全然不恤他人疾苦,暴殄天物、驕奢婬逸。又言晉王楊廣仁孝有加,生活簡樸,世人皆稱其賢。
楊勇嘴角揚起飽含譏諷的笑意,他嘲笑父皇母後枉稱「二聖」,竟察覺不到楊廣的虛偽和深沉。他更笑自己天真,竟被楊廣與自己身旁一個微不足道的內侍共同將自己推入這萬劫不復之境界。他幾近駭人的笑容陡然收斂,覆滿整個心底的痛恨令楊勇咬牙切齒,薄薄的雙唇因天氣的干燥寒冷浮上幾塊死皮,連狹長的雙目也仿佛射出一道血光。他暗暗言誓必報此深仇,哪怕不得善終,也要讓楊廣承受錐心刺骨之痛!
此時,殘舊不堪、吱吱作響甚至無法完全緊閉的房門被推開,楊勇眸中一亮,見來者竟是多年未見的幼弟漢王楊諒,只覺恍然似夢,不禁悲從中來。
楊諒見此景,眼眶立刻濕潤,拱手悲喚了一聲︰「大哥!」
楊勇連忙支撐自己坐起,之前疲憊之色一掃而光。
楊諒跨步走至床邊,見楊勇瘦骨嶙峋,哪還有當年初封太子,在大殿之上與父皇齊肩,睥睨群臣、接受百官朝拜時的半分驕傲與風采?楊諒心中一苦,環顧整間房屋,書架上、地面上堆積厚厚一層的雜塵清晰可見。室內僅擺放著幾只色澤不均、做工粗糙的花瓶和不知存放了多久的筆墨紙硯。唯一尚算裝飾的便是掛在牆上的一幅不知何人所書的墨寶「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卻也發黃發臭,連底部也卷起了幾處深深的褶皺。
楊諒酸楚入心,伸手握住他依舊白淨的雙手,一重涼意融在了楊諒溫熱的手心里,他哽咽說道︰「大哥受苦了!速與弟弟道來廢立太子的前因後果,弟弟也好助大哥一臂之力啊!」
楊勇溢滿心間的感動難以名狀,兄弟五人中,他與楊諒關系最好,並且同看楊廣不順眼。今突遭險惡被他奸計所害,楊勇怎會放過這個可以盡情數落、辱罵楊廣的大好時機?他含淚望楊諒,道︰「若我得意復位,定與五弟共享江山!」
楊諒重重一點頭,淚眼朦朧道︰「大哥有何吩咐?諒必當為大哥赴湯蹈火!」
「五弟,你且听我說,」楊勇拍著他的手背說道︰「阿摩打小就心機深重,這點你我都清楚。他明明沉醉于風花雪月,卻在二聖面前佯裝不近,而我正是栽在此處……」
「母後不喜男人納妾,你稍稍收斂便是,這也並非什麼大錯,二聖怎會如此輕易廢儲?」
楊勇搖頭道︰「阿摩不僅善于偽裝、迎合二聖,還伙同我的近侍一起誣告我謀反,我百口莫辯啊。」
楊諒听罷十分憤慨,他問楊勇︰「楊廣確實是奸詐陰險之人。大哥,那我們現在應如何擊敗楊廣?」
「我倒是有一計,只是需要五弟鼎力相助。」
「大哥請說。」
「我听說阿摩對宇文化及幼女傾慕不已,前些時去臨芳殿向母後求賜成全,卻惹母後大發雷霆。你知道阿摩與宇文家走得近,他知道母後最忌諱男人納妾,所以即便他偶爾寂寞難耐,也會與那風流成性的宇文成趾一道尋花問柳,即便是富貴人家小姐亦不例外。但是那些女子在阿摩眼中全是過眼雲煙,惟獨這宇文祛之不同。我想,你喪偶多年未續弦,母後也很為你著急,不如你去向母後把這宇文祛之求來做你妻子,我敢保證阿摩定會心煩意亂。他越亂就越會出錯,那時你我既可以順利扳倒他,你又得美人在懷,豈不兩全其美?」
楊諒極是贊同,臉龐漸現一縷微笑︰「那宇文祛之果真是絕色美人?」
「能讓阿摩這樣眼光高的男人為之神魂顛倒,並且我還听說阿摩至今都未曾踫過她,五弟,此計若成,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你呢。」
「那弟弟此時便前去臨芳殿給母後問安。」楊諒拱手朝楊勇告辭,楊勇微闔雙目、虛手一抬,神色凝重道︰「五弟,多謝了!」
楊諒走出禁苑,朝臨芳殿方向走去。他一路低首,輕輕整了整自己的衣袍。這時他听到有人高聲喚「五弟」,他抬眼一望,見楊廣正滿面笑容走向自己。
楊諒內心雖有鄙夷與抵觸,但身處皇宮內苑,表面功夫還須做足。于是楊諒也面前堆砌出一絲笑意,向楊廣略彎腰作揖道︰「二哥好。」
「兄弟之間無須多禮,」楊廣雙手扶起他,和氣一問︰「五弟這是要去何處啊?」
「臣弟千里迢迢從並州王府趕來,自然是去向父皇母後請安。」
楊廣打量著兩年未見的幼弟,二十多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因二人乃一母同胞親兄弟,眉宇自由幾分神似。看著此間俊逸少年,恍然覺得竟像是當年平定南陳的自己,楊廣頓有時光如梭、瞬息萬變之感懷。
「那二哥便不與你多談了,免得母後心急。」
楊諒與他辭行,他卻又叫住楊諒,不知是出于關懷,還是不過陡然記起,隨口一問道︰「五年前你王妃去世,不知如今你可準備再娶?」
他突然提及此事,使楊諒臉頰生出一抹陰冷而詭異的笑容,他道︰「臣弟正欲去臨芳殿與母後談論此事。二哥在京多年,想必與朝中諸大臣來往甚密。不知二哥可有什麼好姑娘介紹給我?」
楊廣未留意他的變化,反而以為他所言只不過是出于客套。便笑道︰「我事務繁重,哪有空留意姑娘,五弟真是問錯人了。」
「二哥何必如此謙虛。二哥與宇文丞相家走得最近,我听說宇文成趾有一孿生姐姐,與他長得頗為相似。成趾是長安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想必他姐姐也不差吧?不知二哥可有幸得見佳人?」
楊廣的笑容頃刻在寒風中僵硬,他側首看著楊諒得意、陰險的笑容,心中已隱約有幾分不祥預感。旋即他摧毀了自己的尷尬,重歸適才的和顏悅色,搖頭說道︰「見過數次,確實有幾分姿色,就是性情有些冷,怕不會取悅弟弟。」
「冷好啊,我楊諒最不喜歡那些曲意逢迎、逆來順受的女子。霸王硬上弓豈不是更有情調?」
楊廣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盡入楊諒眼中。他愈發得意,只淡淡撂下一句︰「二哥告辭」後,便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一待他轉身,楊廣神色瞬間大變。俊美的臉龐只余冷漠,眼神陰鷙銳利,在這雨後天晴七色虹光的照耀下,發出狠毒而怨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