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芳殿內,多日未見的母子二人似乎相談甚歡。眾人皆知獨孤後最偏疼兩子,一是太子楊廣,二便是漢王楊諒。這其中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獨孤後與父親獨孤信感情深厚,奈何獨孤信早早便撒手人寰,對于她而言,父親的音容模糊而渺茫。五子之中,楊諒深肖其外祖父,深褐色的眸子,舉手投足之間的風流韻致,因此獨孤後尤為鐘愛。甚至是上回與楊廣起爭執怒言廢儲,她首先想到的也是漢王楊諒,而不是依長幼順序應輪到的秦王楊俊和蜀王楊秀。
「並州大小事宜諒兒處理得可還順心?突厥有何異動?」獨孤後知漢王坐鎮並州十余年,並州比鄰突厥,又是軍事重鎮,因此文帝特準楊諒招兵買馬、繕治器械以防突厥。楊諒兵權在握,又聞楊廣詐謀奪得太子之位,便以「心念二聖」為由來京。表面上他孝心可嘉,又與楊勇兄友弟恭、棠棣情深,但實際上楊諒早有謀逆之心。二聖年事已高,待楊廣登基自己便以武力奪位,一來可謂楊勇洗刷冤屈,二來花花江山盡歸于他,真可謂一石二鳥。
「並州在兒臣治理下百姓生活安逸、豐衣足食,突厥幾次南下皆被兒臣擊退,母後大可放心。」楊諒恭謹頷首,微笑看著獨孤後道。
獨孤後鳳顏大悅,寬慰一笑,道︰「諒兒果真是個人才,並州事務固然重要,私事亦不可忽略。今年你已二十有六,是時候該續一賢妻為我大隋楊家開枝散葉。」
楊諒本就準備向如獨孤後提及此事,見她率先一步開口,楊諒心下大喜,道︰「兒臣也正有此意。」
「諒兒一表人才,一定要找位品貌家世皆是上流的女子,方才可與你匹配。」獨孤後略一沉思,又道︰「唐公李淵坐鎮太原,且是你表兄,我听聞他有一未出閣的女兒年方二八、容顏俏麗。並州與太原相距不遠,不知你們平日可有來往?」
楊諒倒也听過李淵這個女兒,相貌身段自是不必多說,只是她從小酷愛舞刀弄槍,毫無半分恬靜。楊諒雖為她芳顏所傾,卻也不願自己的王妃有巾幗之風、一身俠骨,那種女人若想鉗制確實太過麻煩。再說,李淵本是平陳功勛、朝中重臣,正因為一首廣為流傳的童謠「掃盡楊花落,天子季無頭」而遭文帝猜忌,為求自保才不得不辭別朝堂,在這偏遠之地任一微不足道的留守一職。既已被貶謫至此,自己又怎會去招惹父皇的眼中釘?
不過,縱然文帝對李淵極不信重,獨孤後與李淵之母可是嫡親姐妹,那日文帝準奏李淵自請隱退太原,她已對此頗有微詞,但李淵心意已決,她見佷兒有苦難言,便也只好放棄規勸。今次對楊諒言及此事,也是希望能借兩家喜結姻親來消除文帝的猜疑和提防。
「李家小姐確有沉魚落雁之容,但兒臣此番進京,偶遇一玲瓏女子,兒臣心系于她,恕兒臣不能娶李家小姐。」楊諒躬身作推辭之狀。
獨孤後聞之倒也不怒,只和顏問道︰「既然諒兒專情,母後亦不會逼迫你妥協。不知諒兒看上的是哪家小姐?」
「回母後,是許國公孫女,丞相宇文化及之女,宇文祛之。」
獨孤後听罷,和顏霎時轉為驚怒。她急于想知曉,那宇文祛之到底真容如何,竟讓自己的兩個兒子為之趨之若鶩。是亮若明玉、高貴大氣,還是宛如桃李、默默含羞?但不論是那種,她都篤定宇文祛之必是紅顏禍水。獨孤後欲駁斥楊諒,話至嘴邊卻又生生頓住。她轉念一想,如果將宇文祛之許配給諒兒,一來可斷阿摩妄念,二來也可撫慰諒兒喪妻之痛,以及自己未能贈予愛子的東宮之位。
于是獨孤後思索片刻,說道︰「宇文家一門忠烈,若得宇文化及之女作兒媳,本宮覺著甚好。這樣吧,明日午膳後本宮召宇文祛之來臨芳殿,到時你也來,本宮便做主成全你二人喜事。」
楊諒萬萬不曾想到獨孤後竟答應得如此干脆,這使他早已在心中醞釀的數條對策石沉大海。不必多費周折,楊諒自然略有快意,他跪下俯身道︰「兒臣謝母後成全。」
獨孤後已收斂起適才不悅之色,她虛手一抬,示意楊諒平身,然後又已突覺困乏為由,令楊諒退下。楊諒再次向她施禮告辭,得她首肯後便邁步而出。
待楊諒離去,獨孤後又轉威顏,她冷眼看著立于一側的宮婢芳薺,吩咐道︰「明日宣宇文祛之來臨芳殿,你替本宮把太子也請來。」
芳薺帶著小心翼翼的神色點了點頭,又得獨孤後命令讓她離去。她走了以後,獨孤後舉目環顧滿室華貴,金爐香獸、水晶珠簾、錦緞幔帳、白羽畫屏,卻唯獨缺少如萬物復蘇一般的生機。不知何故,她陡然回憶起半年前楊廣滿面苦淚跪在自己面前,求她應允他與宇文祛之成婚的畫面。
點滴酸楚入心,疏疏落落的殘缺記憶卷土而來。不再是半年前或者近時,而是那已經過去了的三十余年,卻令自己每每回味之時,不禁仍能滿面潮紅、心懷希冀。
當年的他,也擁有同兒子一樣的痴心和固執,甚至更勝。那時與他初相識,他立于積滿白雪的一棵挺拔的松樹下。縱然漫天紛飛鵝毛雪褫奪了松的蒼翠,但卻還以它晶瑩的銀裝。宛如樹下的英武男子,一襲銀色鎧甲,在滿目蒼茫中閃著比雪還要純粹、透亮的光。
她與他的結合令旁人艷羨。也是,她是儀表堂堂的大司馬獨孤信寵愛的幼女,而他是隱隱透著王氣、氣宇軒昂的威武將領。他們曾相誓執手相伴至白首,直到妖媚尉遲氏一朝承恩露,斬斷了她一直維系的廝守。她怒殺此女,卻也砍殺了與他以山河日月為證、花前柳下的深情誓約。
她從未想過,當年無暇純白的冬雪,竟會有朝一日化作明鏡里的一縷飛霜。草木零落與美人遲暮前最後的出境,當真是這世間最為驚艷的一瞬綻放。但卻無人能挽留那美景頹敗的淒清。
魂歸現實,不覺淚流滿面。她如此厭惡男人尋花問柳,甚至百般以言語作踐宇文祛之,或是在心間暗罵她狐顏媚骨,是不是因為,她再也無法重見那年痴心檀郎眉宇間的溫潤,親耳听見他唇邊的絮語,所以才充滿了嫉妒。
嫉妒凡塵之中竟有一男子愛她入骨,一如當初凝眸間盡是疼惜和珍視的他,楊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