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第13章故鄉新客
白梅走後，白明隨即感到心里茫然一片。
這里，雖說是「故鄉」，但一切的人和物似乎既陌生又遙遠。從小到大，他從未踏上過「故鄉」的土地。先天下午，莊里的人們看上去待他都很親切，在他看來，他們更多的是感到新奇，仿佛他是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的，又好像是馬戲團的什麼珍稀動物突然出場。加上他們難懂的土話，溝通起來太不順暢，無形中又增添了幾分隔閡。只有白梅，也許由于母親的緣故，交流還算無礙。他拼命想記起有哪些人是願意和他交流的，腦子里卻一片空白。眾多的莊上人里，印象有些特別的似乎只有八阿公，還有就是肖家女兒，因為在年輕人中，也只有她一直在默默地看他，其他人都待他客客氣氣的。他很想緊緊地握住每一雙手，可是夠不著。他感到，有一道無形的牆，立在他和眾人之間。
其實，他也並未看透問題的全部。在莊上人心里，有自慚形穢，也有初次見面的拘謹，還有山里人不善言辭不善溝通的弱點。這就注定了他要融入他們之間，將有很長的路要走。
想到就要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這種生活卻毫無頭緒，毫無軌跡可循，也讓他有一種空飄飄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中途被拋棄的旅人，周圍是漫漫的黑夜和陌生的岔道。望著漸漸清晰起來的山野和村莊，有幾分鐘，他疑心自己真的只不過是一個旅人。
正這麼想著，村口的高音喇叭里傳來齊豫的歌聲︰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他的思緒也就飛向了遠方，仿佛這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故鄉。在他的潛意識里，小城才是。他想起外祖父想起少兒時的生活，想起芳芳一家，想起鄰居們，想起高老師這些都與白家莊無關！
喇叭里接著播出《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听著歡快而充滿憧憬的旋律，他的心情才又明朗了一些，不禁伸了一個懶腰。不小心雙手踫到天花板，撞得生痛，不由得後退了一大步，樓板隨即劇烈地震動起來，腳下也咯吱作響，他吃了一驚，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用力壓了壓樓板，又俯身仔細察看了一會兒，才放心。
他取出高老師送的那個筆記本，盯著那兩行字︰天將降大任他不明白，在這偏僻的村莊，天將降何等大任于自己，就算自己願意經受磨煉——一切一切的磨煉！
看著那兩行字，他怎麼也猜不到，新生活到底將以怎樣的方式開始。——親愛的讀者，您可以試著想想，在那個年代，換了您，此刻，您會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您又將怎樣開始您的新生活呢？
終于，他決定坐下來寫日記，草草地記錄了那恍如幻夢的昨天。
喇叭中響起報時聲，七點整。他從白梅下樓的側門往外張望，發現有一架長長的木樓梯從堂屋升上來，用一根長木頭當欄桿，上邊刻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紋。那肯定是白梅的杰作，他這麼想著，小心地下了樓。想起先天喝多了酒，白梅一定費了不少力氣才將自己弄上來，心里一陣愧疚，當下告誡自己︰再也不能喝醉了！
堂屋里有點暗，他在那里停了一下，樓梯下的一窩雞被驚得亂叫，他趕忙打開大門走出去。
那只叫「草兒」的小狗一個翻身爬起來，對著他不停地吠叫，等到看清楚他是先天來的新主人，就跑到跟前，怯怯地尾巴。他揮了一下手，小狗便跑到一邊去了。
村口有幾個小孩在朝高高的柿子樹上扔石頭，雖然夠不著，卻抵擋不住紅柿子的誘惑，樂此不疲。白明起了興趣，朝他們走過去。那群小孩怯怯地望著他，其中有個膽大一些的沖他叫了一聲「明哥哥」，其他的都跟著尖叫起來。接著，他們就用土話爭論到底是該叫「哥」呢還是該叫「叔」。他也記不清他們到底該怎麼叫，只好看著他們爭論。「明哥哥！」身後一個女孩頑皮地叫了一聲。他回頭見是肖家的女兒，忙上前招呼。「我叫肖湘，三湘四水的湘。」女孩用帶有濃濃鄉音的普通話自我介紹。她個頭比白梅矮，單薄的身子，算不上漂亮，但笑起來給人一種柔媚的感覺。見白明在打量她，肖湘又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瓜子仁般的牙。那群小孩圍過來，要肖湘給他們評評誰對誰錯。肖湘給他做了介紹後，告訴四個小孩︰「白岩白嶺要叫‘哥’，白新白宇要叫‘叔’。」四個小孩沖他叫了一聲，便拉扯著肖湘去給他們扔石頭。肖湘解釋說她也夠不著的，就算柿子掉下來，也會摔得稀巴爛，吃不到的。那幾個小孩不依，肖湘只好回頭向他求援。
白明望望那些柿子，離地少說也有十五米，即使掉下來也不可以硬生生地接住，看著孩子們饞得不行的神情，他尋思了一會兒，有了主意。
他接過肖湘遞過來的石子，用力朝有柿子的樹杈擲去，沒打中，孩子們失望地尖叫了一聲。他又退後幾米，抓起一把石子奮力擲上去，有一顆正中樹杈，兩顆柿子應聲掉下來。他幾個魚躍奔到樹下，正好接住，手順勢往下沉約莫一米，柿子只裂開幾條小縫。
「好！」八阿公抽著老旱煙在溜達，見此情形，喝了一聲彩。白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打了個招呼，要把柿子送過去，八阿公示意他先給孩子們。他只好又扔了幾次石頭，除了幾個同時掉下摔爛的，共接到八個。正要離開樹下，突然，一個柿子直掉下來，正砸在他頭上，弄得他滿頭滿臉都是，引得肖湘和孩子們哈哈大笑。八阿公一愣，也樂了。肖湘顧不上給孩子們分柿子，跑回家里取來毛巾和「洗發膏」，領他到溪邊去清洗。
白明感到水溫好高，肖湘解釋說這里邊有股溫泉，她們從來不必燒水的。洗完，感到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他一下子喜歡上了這溫泉。肖湘小心地幫他擦干頭發，蹲到水邊去洗臉，猛抬頭發現他走到石牆後邊去了，急得大喊︰「哎，快出來！明哥哥！」他剛好看到水里那塊平整光滑的大石板，听她叫得那麼急，趕緊跑出來。肖湘紅著臉告訴他︰男人是不能隨便到里邊去的，要是被莊里的女人知道了，會被咒罵死的呢。他看看四周，幸好沒人，趕緊跑上岸。肖湘追過去，小聲安慰說，到外邊不要緊的，平時莊里的男人都在石牆外邊泡澡。她本來還想解釋，男人在什麼情況下可以到石牆後邊去，但羞于啟齒心里一陣慌亂，咽了回去。
肖湘很熱情地邀請他去家里坐，他跟著她走到她家門口，見沒有其他人在，就推說下次吧，徑自回家。
听到開門聲，豬們齊聲哄叫起來，不斷地用嘴打著圈門，且越吵越歡。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豬餓了。」肖湘在門外說，「梅姐姐出去了，我來幫你吧。」
肖湘利索地捋起袖子，揭開灶上的大鐵鍋，里邊是滿滿一大鍋煮紅薯。她用手指戳了一下，轉身揭開旁邊的缸蓋。見到食物，白明忽然感到餓了，走過去拿了個大紅薯就往嘴里塞。肖湘見了，瞪大了眼楮，劈手奪過去往鍋里一扔︰「這是豬食呢！」他窘在那里！肖湘見狀柔聲說︰「餓了吧？馬上給你做飯。」抬頭看見吊籃里有紅薯頭，笑著說，「要不，你先嘗嘗那個？」白明見是先天吃過的那種，忙伸手拿了幾個，遞一個給肖湘。肖湘看看自己的手，把嘴伸過來，他只好喂她吃。肖湘麻利地將幾瓢糠糟攪到煮紅薯里，生起柴火，用一把大鐵勺使勁去鏟，直到攪碎方止。白明趕緊過去幫忙燒火。肖湘便去尋米洗鍋，在旁邊的小灶上煮飯。順手試了一下豬食的溫度又去尋菜。在碗櫃下找到一只大南瓜，問他吃不吃，見他點頭又去碗櫃里找，問有干魚吃不吃，其間不忘吩咐他給豬食試溫度，說太熱的話豬會燙傷，就不長膘了。打開碗櫃下層，發現里邊有先天辦酒席的剩菜，端起一只碗回頭問他吃不吃的，他猶豫了一下，她便放回去。
突然，飯鍋里的水溢出來了，「哧」的一聲騰起一股煙霧，火滅了。肖湘跑過來，笑著問︰「你沒煮過飯嗎？」白明難為情地說︰「在家里，不，在城里，我們是燒煤的。」肖湘點了點頭，去探了一下豬食，急忙將柴火搬到小灶里。往鍋里添了勺涼水，將豬食攪了一遍，然後舀進一只大木桶里，打開門，回頭看了一眼飯鍋，放心不下，放下桶，走過來蹲在他旁邊，幫忙燒飯。一會兒听听聲音，一會兒聞聞飯香，邊將柴火弄小，邊傳授其中的秘訣。感覺飯差不多了，才放心地起身去喂豬。他趕緊幫她把豬食提到豬欄邊，倒進一張大木盆里。四條大肥豬一齊撲過來，卡卡卡卡吃得好歡快。肖湘羨慕地說︰「梅姐姐好能干的！這四條肥豬要掙好幾千工分呢！」他不懂「工分」是什麼意思，不解地看著肖湘。肖湘解釋說︰「‘工分’就是你干多少活，記個數，分糧時做依據。養豬可以抵工分的。」見他還是不太明白，就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兩個人正有說有笑地做菜，白梅回來了。見肖湘在忙，趕緊放下鋤頭去洗手幫忙。
做好菜，肖湘要走，白梅一把拉住她，留她吃飯。肖湘只好沖著村口高聲告訴她母親。她母親正要斥罵她自己家的飯沒做，跑到別人家去饞嘴，看到白明探頭在張望，趕緊打住，笑著說︰「弄到滿院子都曉得你饞嘴去了！」肖湘道︰「你饞的話也來好了！」引得莊里爆出幾波快樂的笑聲。
飯間白梅告訴他，今秋把旱地全承包到戶，就不要天天去上工了。家里四口人，也就四畝多地，種麥子種蕎，幾天就干完了，只是苦了那些沒勞力的。吃過飯就開會抓鬮，要他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