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是怎樣的場景呢?好像那個時候她不知道犯了什麼事被天帝扔到思過台,長念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黑暗異常恐懼。思過台卻是整個神界唯一一處黑暗的地方,每次她犯了錯,天帝便借此嚇一嚇她。
命運無常,哪怕是神都不能預測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長念至今仍記得那時的恐懼,思過台是關押犯錯的神仙之處,那天正好是月圓之夜,平日里被壓制狠了的仙人們法力大增,一干神仙如野獸般互相廝殺。長念縮在角落里不敢出聲,只能盡力隱藏自己的氣息,空氣里彌漫的血腥味在黑暗中越發令人作嘔,可她什麼不能做,連哭都不可以。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廝殺終于停止,潔白月光映照著大片血跡,石階上那些方才還喊打喊殺的神仙們毫無生息的凌亂躺著,面上呈現的似恐懼又似解月兌。長念不敢抬頭,因她隱隱感覺到旁邊還站著一個活物。
那是她同她的師父第一次見面,月光下,素白衣衫上原本肆意綻放的金黃色鳳凰花沾上點點血跡,徒增幾分異樣的美。一柄青銅長劍被隨意地握著,劍尖上殘留的鮮血緩慢地流下,經月光浸染,越發凝重。以一敵百,那個世間最強大的神祗眼底流露的不是勝利的喜悅卻是應屬于神的悲憫,那樣直白而又濃烈的悲憫,長念永生難忘。
她更不會忘記,冰冷的月夜里,一雙溫暖的手輕撫上她的頭,漂亮的鳳眼微微眯著,薄唇輕啟,蹲在她身邊溫柔地說:「誰家的小丫頭,是不是嚇到你了?」
憋了很久的眼淚噴勃而出,長念抱著他的大腿哭得慘慘兮兮,她師父沒辦法,只好半抱著她完成了思過台的淨化儀式。
長念會成為鳳祁神君的十五弟子完全是因一個誤會。
據鳳祁神君後來描述,當日長念抱著他不撒手,他也問不出她父母是誰,無奈之下只好把她帶回鳳凰山。原本想著她蘇醒後再送她回神界,誰知長念醒後只知道抱著他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著哭。鳳祁神君是個好脾氣的,她一哭,他就在旁邊輕輕拍著她的腦袋,這樣一哄,長念睡意就上來了,所以這事著實怨不得她。後來她的師兄們常舀這事來笑話她,說她見了師父就像找著家的小雛鳥一般,死皮賴臉地不事生產。
她的大師兄是個人才,這點不可否認。甚至可以說,師父他老人家的瑣事大部分都是他料理的。面對這個據師父說是撿回來的小丫頭,他為其余十三個師弟做了詳細解釋,以至于到最後大家普遍認為她是師父的私生女。
一傳十十傳百,關于鳳祁神君私生女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四海八荒,九重天上與他交好的神仙均包了賀禮送到鳳凰山,連她那個缺心眼的父君都專門派神仙過來慰問。
大概是被打擾地煩了,又不好意思將她扔出鳳凰山,鳳祁神君便挑了個好日子收她為十五弟子,雖然當時在場的神仙們並著她那十四個師兄均是一臉了然的高深莫測神情。
在還是小公主的兩萬多年里,長念不過是個調皮搗蛋的小神女,心智都尚未成熟,更不用說承擔三界責任這種鬼話。以前她的世界里,得到的是一片贊揚聲,到處都是恭維讒媚。長念雖討厭那樣的世界,但她並不能改變什麼,甚至不得不成為那個世界的一份子。
她何其幸運,有生之年遇到鳳祁神君,更誤打誤撞地成為他的弟子。
那年鳳凰花開,燦爛如陽光般的花海籠罩著整個鳳凰山,萬年古樹下,他們十五弟子隨侍在師父身旁,專心致志地爭吵著晚飯歸誰做的問題,樹上的知了唧唧地鳴叫著,似乎與他們的喧鬧聲相互映和。故事的最後自然是師父制止了他們,他的笑容依舊那般溫柔,連燥熱的夏季都瞬間失了威力。
他說:「世事坎坷,即便是神也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往後的日子可能萬般艱難,為師不知道能陪你們多久,但總歸不能一生一世,未來的路很遠很長,或許很難順隧你們的心意。但請諸位記住,萬事隨心便好,不能隨心者便隨緣,不隨緣時切莫強求,順勢便是,只是無論哪一個選擇,千萬不要忘了最初的本心。」
那是師父說過最沉重的話,那個時候她就該意識到的,師父肯定預見了什麼。可惜,她什麼都不知道,听完師父的話,隱隱覺得很有道理,放在心上卻未曾在意,轉身便與十三師兄打成一團。
後來的整整三萬年,這句話成了她唯一的信仰。
神界的神仙們都說西宮上神慈悲為懷,甘心在大好年華里守著西宮鼎,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不愧是上神雲雲。
其實她覺得那些都是廢話,她從來都沒什麼拯救三界眾生的偉大志向,更沒什麼大我小我的超月兌意識。在師父羽化的這三萬年里,她曾無數次想過像九師兄那樣,毀掉這個世界算了。可是她不能,不是沒有能力,不是不敢,只是不能。
她甚至想過像師父解釋的理由,吶,師父你說的,萬事隨心就好,你看,這就是我想做的。師父肯定不忍責怪她,但師父定然會流露出那種悲憫中摻雜著悲傷的眼神,再轉身模模她的腦袋,就像她做了錯事時師父的舉動一樣。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公主,那樣的眼神她也承受不起。哪怕這個世界已沒了師父的蹤跡,哪怕她的世界荒涼至此,她依舊不能毀掉這個師父曾存在的世界,她能做的,也不過是代蘀逝去的師父好好地守護他留下來的東西,花開花謝,生生不休。
一夢萬年,待長念清醒過來時,五萬年的場景從腦海中一一掠過。她揉揉疼痛不堪地腦袋,黑暗中飄來淡淡的異香,她眉頭一皺,冷聲道:「世人皆道魔君景夜清冷孤高,不落俗套,竟不知魔君竟有半夜听牆角的習慣。」
景夜自陰影中緩步走出,輕笑道:「阿念你並未說話,何來听牆角一說。」
長念抬手捏了個訣,雞蛋大的明珠從掌心浮現,她隨意地將珠子扔在床塌上,靠著牆壁攏了攏散開的衣襟,指責珠子光源集中的地方,淡淡地說道:「听牆角時並不單單局限于听,畢竟,看也是可以的。」
長念指向的地方正是散發著異香的地方,鎏金紫煙爐緩緩吐著煙圈,淡粉色的裊裊煙霧橫隔在他們中間,長念看著並不為所動的魔君,唇邊扯出一抹再冰冷不過的笑:」迷迭香,這就是魔界的待客之道?」
迷迭入夢,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執念會隨著迷迭香味一一浮現。這一點景夜比誰都清楚,但他似乎沒有任何解釋的打算,一張冷似寒月的臉不知維和添上幾分落魄。落魄?長念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房間里一派靜默,長念不是個會吵架的神,無論有多不滿,歇斯底里的叫喊絕不是她的風格,什麼都不做更不是她的風格,長念暗自斟酌著砍死他需要多大的機遇。
「這就是你的執念嗎?」景夜蹲撥了撥將將燃盡的迷迭香,背對著她靠在床身上,說著些長念听不懂的話:「三萬年前的事放在心里珍之重之,三百年前的事就什麼都不是了?」
長念沒好氣地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魔,拼命壓制著內心一腳將他踹出去的沖動,「八萬年的事誰樣樣記得清楚?」
景夜似輕笑了一聲:「也是,那些事,你不必記著,我知道就好。」
「什麼?」長念總感覺他們之間交流很困難,似乎他們之間的話題永遠在兩個世界間徘徊。這就好像踫到個熟人,隨意地寒暄一句:「飯否?」而他回答說:「不喜大豆。」當你再問:「為何?」時他回答:「未曾。」是一樣的。听聞人界將這歸屬于代溝,按照三年一溝的說法,八萬歲的她和九萬多歲的魔君之間何止是溝,簡直是整個被抽干了的東海。
長念自認為本身沒什麼秘密可言,她雖生氣魔君用迷迭香探知自己往事的做法。但長念勝在坦蕩,她委實懶得因這種事繼續爭辯下去。
「更深露重,孤男寡女,魔君還是會去的好。」
她這邊想要息事寧人,景夜卻沒那個意思。只見他詫異回頭,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樣:「你我算不得孤男寡女,夫妻共處一室很正常。」
長念:「……關于解除婚約的建議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什麼?」景夜難得的被她繞住。
長念翻身下床,順手撈起床邊的夜明珠,邊整理衣服邊往外走,輕飄飄地拋出早就想告知他的話:「畢竟年齡差距太大,交流會很困難。」
用于照亮的明珠被它的主人收回,房間里重回黑暗。景夜一只手撐在床沿上,另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模著鬢角,良久才將視線投向左側妝台上擺放的雕花銅鏡,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一切的眼楮有些復雜地看像鏡中的倒影,九萬三千四百二十三歲,是不是真的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