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覺著自家尊上近來有些怪異。譬如尊上他以往從不喜銅鏡這種女兒家物什,但自從西宮上神離開後,尊上便讓人在房間里添了面鏡子。這倒也沒什麼,可尊上他最近往鏡子里看的次數越發多,閑來無事也看,有事也看,更經常詢問他自己同以前是不是有什麼變化。
墨 從不敢將自戀這個詞放在尊上身上,在魔界,尊上是絕對權威的存在,形象塑造得那叫一個高潔傲岸不食人間煙火。誠然,尊上他願意關注長相是件好事,但他總感覺尊上在為什麼發愁著,至于在愁什麼,他也說不上來,他這種小人物怎麼能理解尊上的想法?再說,他跟著尊上的時間也不過三百年。在他之前隨侍在尊上身邊的是一個叫青原的魔,听說他是跟著尊上長大的,三百年前不知道觸犯了什麼禁忌被尊上親手斬殺。
墨 看著書案前迅筆疾書的魔君,不由得肅然起敬,這就是他們魔界最年輕的君主,三萬年前助老魔君奪回魔君之位,而後僅憑一身之力穩定內憂外患不斷的魔界,以不可爭議的態君臨天下。而那條為讓魔望而生畏的路,自然是萬分血腥。可如今坐在案前的魔君,神色泰然,身上的殺戮血型之氣竟半分不剩。「叫碧痕過來。」景夜淡淡吩咐道。
墨 趕緊收了神思,領命而出。魔界在尊上之下是四殿閻羅,除當年的青原,其余三殿閻羅皆是尊上一手提拔上來的,四殿閻羅之首碧痕也是尊上最為信賴的下屬,魔界都說尊上在魔界的十分殺戮,碧痕必參與了三分。
碧痕出生魔界名門,俊美的長相並著顯赫的家室很容易讓人忽略他那與生俱來的殺氣,但墨 隱隱覺得,從書房中出來的魔界第一公子神色略微有些難看,又像是帶了些難以置信。
神界的上神,除了在紫霄殿不參與政事,大多時候還是很吃得開的,畢竟大家對于上了年紀的普遍比較尊敬。但長念素來覺著世人對他們的誤解比較大,尤其是在觀摩了一副據說是繼梧遇之後神界新一代丹青妙手為他們這群上神描繪的畫像。畫風寫實嚴謹又隱隱帶著些超然物外的清湯寡水味,筆法沉穩毫無焦躁卻又透露著慈悲為懷的胸懷,充分體現了人物畫的精髓和上神特有的氣質,但據說觀摩這幅畫的十個上神,有九個沖到那個叫丹青的神仙府邸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還有一個沒出手的,便是模著白胡子看著畫上的一堆銀發滿頭的老頭老太呵呵傻笑的菩提老祖。
那幅畫在天帝四十萬歲生辰時被丹青當作賀禮送給天帝,寓為普天同笀之意,閔桐說當時天帝糾結地看了許久,始終不能辨認出哪一個是他所熟識的,還是身旁的天後慧眼,說丹青繪的這幅百老圖委實不錯。天後發話,丹青自然不敢說什麼,只好委委屈屈地將自己生平第一得意之作上的「上神圖」三個字偷偷改成「百老圖」。
也難怪雩歡說那些高居九重天的神仙越來越沒有神仙味,這事若放到他們那個時候,哪里會有什麼神仙這般諂媚,不過這終究不再是他們的時代,就算頂著一張年輕的臉,那些年輕姑娘們發自內心的明媚鮮妍卻是她無論如何都模渀不來的。
長念已有整整三千年沒有出過西宮,除了那次被天後強行留在九重天,可即使那樣,她也沒能順天後的心,不等傷口痊愈便趕回了西宮。天後哪里舍得生她的氣,倒是天帝,憤憤地讓她別再踏足九重天半步。
剛到西宮的時候,偌大的地方,除了高高聳立的西宮鼎,方圓三百里別說人煙了,連個妖精味都沒有,比起如今這般繁華,當年真算得上是淒涼。長念靠在窗台邊懶懶地伸了個腰,看著一旁玩得不亦樂乎的一魔一樹,頓時又頭大了許多。
阿欏是三日前的清晨跑到她這里來的,那日閔桐剛打開門便被蹲在牆角黑乎乎的小手驚到,等到她起床,迎接她的便是一大一小哭得淚流滿面的臉,閔桐這廝,連她的意見都沒問過便自作主張地給小人兒安排住處,且,那住處正好是她的床。怎麼說呢,閔桐這棵樹,哪里都好,唯一的弱處便是對孩子抵抗不能,話說回來,像阿欏那般的女乃女圭女圭,換了她也抵抗不住。
「你們倆要不要吃飯?」長念朝他們倆招手,隨口一問。
正纏著閔桐蕩秋千的阿欏听到喊聲趕緊停住動作,棕色的眼眸滿是期待的光亮,長念被他看得沒辦法,只好站起身去廚房。
長念會做飯實屬意外,當年在鳳凰山的時候,掌勺的大廚是頭公狐狸,每到春天便急著下山會情妹妹。再不通情達理的神也不能阻止人家的自然本能,于是自認為善解人意的鳳祁神君總是自覺地放他下山。神仙級別的,幾個月不吃飯很正常,但她師父是個生活有規律的,每每到飯點,總是憂愁地托腮坐在鳳凰樹下。他們這些弟子看了很揪心,揪心的後果便是大師兄帶著他們提議表決為師父做飯的弟子。她的師兄們,充分將「道貌岸然」這個詞發揮到了極致,以「君子遠庖廚」的悖論讓她以一對十四高票當選。
她師父是個好養活的,最開始的時候,她也就會煮煮玉米,等到十四個師兄將「偷玉米」變成絕活後,她被強制性地學著做飯。她哪里會做飯呢?頭三百年,次次糾結地看著師父他老人家面不改色地吃完黑乎乎的飯菜,雖然很羞愧,但她更喜歡師父吃完飯後對她鼓勵的眼神,後來慢慢改善的時候,她那些無立場無道德的師兄又將蹭飯練成了絕活……
長念看著面前女乃白的魚湯,不禁苦笑,這可真不好,迷迭香那麼一折騰,她這個舊念得有些長。
指揮著閔桐將飯菜端上做,長念一邊用布巾擦手,一邊向阿欏說道︰「氣若消了,我便讓閔桐送你回魔界罷。」
因香氣四溢的飯菜而堆滿笑容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阿欏嘴角一癟,委屈道︰「娘親也不要阿欏了嗎?」
長念接過閔桐盛好的飯放到他面前,換了勺子遞給他,耐心安慰︰「你離家這麼久,你父君會擔心的。」
阿欏悶聲道︰「他才不會擔心呢,父君最討厭了。「
長念輕笑一聲,伸手拍拍他的腦袋︰「不會的,你父君定很擔憂,男子漢大丈夫,怎生的這般氣量,更何況那是你父君,呃,雖然他是挺討厭的。」
「哦?我哪里討厭了?」清冷戲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哪里都挺討厭的。」長念順口答道。
剛坐下的閔桐清咳一聲,還沒來得及起身相迎,方才還在說他父君最討厭的阿欏風風火火地從座位上沖起來奔到魔君懷中,撒嬌般地不肯出來。
被刺激到的不僅僅是閔桐,還有他家沒什麼好臉色的主上,閔桐兀自感慨,不愧是魔君,自雩歡島主後,他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自家主上直截了當地對誰滿是敵意。
還在他嘖嘖感慨之時,長念已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西宮舍小微寒,供不起魔君這種尊貴人物。」
「沒關系,我不嫌棄你。」景夜穩住懷中亂動的阿欏,微笑說道。
長念面無表情地撥了撥碗中的米飯,毫不客氣道︰「我的意思是,出門左拐,慢走不送。」
景夜不加理會,反而是挨著她坐下,被父君生生隔開于娘親的距離,阿欏很憤怒,但在接到父君威脅的眼神,他很沒骨氣地縮了縮腦袋,只能跟挨得最近的閔桐默默地交流視線。
閔桐很有眼色地給魔君添了副碗筷,一時間整個飯桌上一片死寂,長念暗自掂量了下將魔君扔出去的可能性,但她很快悲憤地意識到,將他扔出去只有兩個可能,一是打出去,但,悲憤就悲憤在,她周身仙力有七成壓在西宮鼎上,剩余三成想要揍贏據說是在戰場上長大的魔君,基本上等于找死。還有一個可能便是將他罵出去,雖說相處時間不長,但長念已經清醒地認識到這魔的臉皮有多厚,所以說,無論在哪個時代,無論神魔,大家默認的生存法則皆是比誰比誰更不要臉,突然闖到人家家里還能泰然處之地吃著飯的魔君顯然比她不要臉得多。
碗筷自然是閔桐收拾的,連阿欏那個小崽子都被他順帶著收拾了,長念看著被閔桐誘哄出去的女乃女圭女圭,甚是寬慰。
「魔君大駕光臨,有何貴干?」長念看著如同在自家般自在的魔君,惆悵地捏了捏額角。
景夜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桌上的玉石,語氣略微有些不滿︰「不是跟你說過,我叫景夜嗎?」
長念看著被他捏在掌心的褐色玉石有是一陣肉痛,這可是她當年從菩提老祖手中騙過來的!她干笑道「魔君名諱豈是旁人可以稱呼的。」
「阿念又不是外人。」許是注意到她的視線,景夜晃了晃手中的東西,「阿念你喜歡這個?正好我宮里有幾塊紫雀玉,改日著人送過來罷。」
紫雀玉?就是那個傳說中由無數細小的紫玉風化三千年,結晶三千年形成的紫雀玉?神界本來也有這東西,但神界的紫玉哪里有魔界的純淨,品相更是難以比擬。長念兩眼頓時放出光芒,不過……她清咳兩聲︰「還是算了罷,無功不受祿。」
「這樣啊?」景夜將褐玉放下,從袖中舀出一塊泛著純淨紫色的玉石,惋惜道︰「本來我還想說讓你鑒賞一下這塊玉的真偽,本想著若是真的便留在你這,反正放在我那里也不過是石頭一塊,既然如此……」
「雖說無功不受祿,但魔君不是外人,自然不必介懷。」長念淡定地打斷他。
「魔君?」他似笑非笑。
長念正色道︰「咳……景、景夜。」
景夜動作一頓,垂了垂眼瞼,笑著將紫雀玉遞給她。
西宮上神愛玉成痴,這在神界是個一打听就出來的秘密,從前長念並不是多喜歡這種東西,只是自從晉升上神後,日子過得越來越無聊,她思忖著還是培養個興趣的好,興趣一旦被釋放出來變成了執念,在魔界萬千玉石的誘惑下她咬牙切齒的同意景夜在西宮住下。
但凡上神皆有個與眾不同的嗜好,庸俗如雩歡對美人情有獨鐘,清高如淵恆對苦修熱衷異常,陰冷如渡遷對殺戮喜愛非凡。以前長念一直覺著自己的這個嗜好跟那幾個混蛋比起來好上太多,但今日這番進一步肉疼退一步心疼的狀況委實好不到哪里去。以前她曾仔細地推測過雩歡會死在美人身上,結果他栽在一個小姑娘手上,她也曾預測過她的十四師兄淵恆會餓死在他的太昊山,結果他到現在還是欣欣向榮地活著,對于她的變態九師兄,她考慮了良久,覺得總有一天他會被別的神仙砍了,結果不僅沒神仙砍得了他,他自己倒砍了不少神仙,到最後,可能是覺得神仙沒什麼好當的,他竟獨身遁入了魔道。
至此,長念終于發現,當年在鳳凰山師父一直不讓她的佔卜課過關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