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這一住不打緊,小半月的日子愣生生被他住了過去。閔桐是沒什麼意見,無論是多一個人還是多一個魔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差,該修行修行,該吃飯吃飯。他家主上倒是悵惘得很,據他觀察,主上他老人家沒事就在研究怎麼將魔君若無其事地轟出去,可惜魔君不愧是魔君,無論主上想出什麼借口,他總能更若無其事地駁回。
依他看來,主上倒不是真心想趕魔君出去,只是她很不習慣原本清冷的西宮突然多出不熟悉的氣息,她只是孤獨太久,以至于忘了怎麼接受其他人。
這樣熱鬧的日子過著也沒什麼不好,但安逸的日子過得太久容易使他忘記他原本就不是個安逸的命。
太昊梧桐,千年生,千年死,這是梧桐的宿命。閔桐也一樣,即使三萬歲的高齡也不能幸免。所謂千年死,倒不是真的非死不可。他剛滿一千歲的時候還是個法力不深的小妖,那時他家主上親自下廚做了碗長笀面,他還沒來得及動筷子便一頭栽倒在地上。最後還是主上央了雩歡島主才弄清楚梧桐這個物種每過一千年便要經歷一番沉睡以獲得更強的靈力生存下去。變成老梧桐杵在地上,一絲人氣都沒有,可不是死了嗎?虧得他當日還在為宿命痛哭流涕。回想主上她老人家第一次見他死過去的慌亂到如今的淡然乃至于嫌棄,閔桐深覺歲月它果真冷酷無情得很徹底。
長念看閔桐整理小包袱的架勢,表示十分不解。經閔桐一番長篇累牘的敘述,她這才反應過來,原是他的沉睡之期到了。有時候長念覺得梧桐這個物種是個善于給自己創造驚喜的物種。比如某一日你突然一頭倒在地上,本來以為自己死定了,可千年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又活過來了,但世人皆表示你已經死很久。這樣幾個來回,不但可以嚇到人,還能順帶著為自己編造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復活故事。
閔桐不愧是她帶大的,在處事作風上深得她的真傳,早上將將告之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晌午就不見了蹤影。
本來就是孤家寡人的長念伴著被他父君扔下變得孤家寡人的阿欏,萬分惆悵地過著惆悵的日子。
長念的住處是個小竹樓,三面環水,背後靠山,門前是座小竹橋。至于為什麼是座竹橋,這是因長念覺著一般的小石橋不能突出她西宮不是那麼寒酸的氣質,而上好的漢白玉之流之所以被擯棄,完全是因為她還未正式晉升上神之前經常到處打架,石橋壞了自然不好修補,索性不如架座竹橋,至少襯著山水草木也很應景。最早的竹橋是她央著九師兄修的,那時她的九師兄渡遷還沒變態到毀天滅地的程度,雖說整日里陰陽怪氣,她纏得久了,他也沒什麼法子。但事實證明看起來不會修橋的神確實不會修橋,就算修好了,也沒什麼質量保證。
那座橋毀在一個九師兄晉升上神的雪夜,常年無風無雪的西宮在那日突然下起暴雪,積雪的重量壓垮了脆弱不堪的小竹橋,等雪停之時,剩下的不過是些斷枝和一地的淒涼。
用過飯的長念同阿欏光著腳坐在竹橋上晃來晃去,樂此不疲地互踩對方,長念看著喜笑顏開的女乃女圭女圭,隨著他笑出聲。自閔桐離開後,阿欏這孩子越發惆悵,整日里叫著要找美人哥哥,長念也越發惆悵,因景夜說要回魔界處理事務,還沒等她表示你不用回來他立即表示很快回來不用擔心雲雲,眼看著這一大一小大有把西宮當家的架勢。
「再動我就把你扔下去。」長念一邊穩住動來動去的阿欏,一邊威脅。
阿欏抱著她的脖子嘻嘻地笑,「娘親才不會呢?再說阿欏會游水,不怕!」
長念將他放在腿上,若有興致地問︰「哦,你父君怎麼會放心你去游水?」
阿欏驕傲地仰著腦袋,「父君他才不讓,我跟毓兒一起學的。」
也是,蓬萊臨海,學不會游水確實說不過去,長念點點頭。
「娘親會不會游水?我們一起下去玩罷!」阿欏抿抿唇看著腳下的流水,眼楮里全是期待。
長念伸腳試了試水溫,這才抱著阿欏從橋上跳到橋面︰「我不會游水,不過今天的水倒不是很涼,你下去耍一耍也很好。」
阿欏興奮道︰「沒關系,我可以教你的。」
長念伸手穩住他,看著他眼角發亮的模樣不禁笑出聲,當年盛夏時,她經常跑到蓬萊避暑,雩歡也整日里嚷嚷著教她游水,可惜,鳳凰天生不擅水性,她除了學會如何快狠準地將雩歡扔到水里什麼都沒學會,對了……在水邊用腳丫子拍水學得也很好。
「不行啊,娘親學了好多年都沒學會,阿欏自己下去玩吧,我在岸上看著你。」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阿欏很快在水里玩開來。長念繼續坐在竹橋上悠閑地晃著,說起來這竹橋還是天後差人修好的,神界的工匠果然比九師兄靠譜,至少用了好幾千年也沒見它有要倒的趨勢。其實長念一度想把這主橋拆開看看究竟是什麼構造,但考慮到很有可能裝不回去她也只好作罷。
頭頂的涼棚隱去大半燥熱的太陽,陣陣涼風吹來,盛夏的暑氣減了不少,只是明晃晃的陽光刺眼異常,照得心底發慌。以往西宮四季如春,自從渡遷成魔後這西宮氣候越發怪異,可惜阿欏他來的不是時候,想到阿欏,她便順勢往河里望了一眼,這一望不得了,原本在水里撒歡的阿欏哪里還有蹤影?
「阿欏!」長念在岸上焦急地喚了幾聲,意料之中的沒有回答,心下頓時一緊,是她疏忽了,三百來歲的小孩子,就算會水,哪里受得住這從弱水之濱引過來的水。長念咬咬牙,直接翻過竹橋跳了下去,憑著她的半吊子水性在水里亂撲騰,一邊閉氣在水里尋找阿欏的身影。清澈見底的弱水,有歡快的游魚有粗壯的荷睫但哪里有小孩子的身形?
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水性,一口水灌入鼻腔刺激得她頓時張口嗆住,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是第一個淹死在自家門前的神仙,長念趕緊捂住口鼻四下張望。
藏在水中的阿欏原本想跟岸上的娘親開個玩笑,不曾想娘親她竟當真了。嚇得他趕緊從水中冒出頭︰「娘親,我在這里。」
听到呼喊的長念松了一口氣,緊捂口鼻的手也松了開來,大量河水也隨之灌入,她只感覺自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不可閉氣、切忌亂動,切忌手腳並用、切忌失去理智。眼皮不自主地閉上,她已沒空去回想當年雩歡所講的游水大忌自己究竟犯了多少條,只知道伸手在水中亂抓。
所幸還真讓她抓住個東西,且還是個活物,因她在掙扎的時候對方也在掙扎。難道是集市上天天送她青蔥的小河妖?不過弱不禁風的小河妖力氣何時變得這樣大?察覺到自己被強行拖上岸後,在意識消失最後一刻很是欣慰,所以說平日里閔桐的風氣教化課沒有白開,西宮果真溫暖!
耳畔似乎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長念扼腕,改日里一定要好好地說說小河妖,見義勇為就該保持一顆如春天般溫暖的心,脾氣這樣大,以後是很難討到媳婦的。耳邊隱隱傳來小孩子小聲的抽泣聲,是阿欏罷,小河妖果真可惡,女乃女圭女圭都被他嚇哭了。
迷糊間似乎有人不斷地拍著她的背,好像還在焦急地說著什麼,體內被注入一道溫暖的氣息,原先嗆住的水順著那道氣息慢慢咳出,長念這才緩緩睜開眼。這一睜眼嚇得她差點沒再次閉上眼。
印入眼簾的是景夜黑的不能再黑的臉和瑟縮在一旁的阿欏,她沒出息地往一邊縮了縮,後轉念一想,不對啊,她又沒做錯什麼,有什麼好怕的,長念大義凜然地瞪了回去。
景夜見她轉醒,緊皺的眉頭這才松開,一看她這副不知悔改的表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傻啊,不會游水往水里跳什麼跳!」
這句話一吼出,長念跟景夜同時愣住了,長念被他嚇得一愣一愣,連反駁都忘了,反而老老實實地坐在地上任他說教。
景夜也愣住了,那句話只是順口而出,沒想到她竟然沒有生氣,反倒是副迷茫的模樣,甚至眼神中還有些許疑惑。話一出口,自然不能收回,景夜只好板著臉拎著一大一小回屋。
許是白日里落水受了驚,被景夜灌了碗姜湯的長念也沒能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對堂堂一個上神被魔君訓得說不出半句話的事情痛定思痛。正思考著,房門外傳來細小的聲音,長念翻了身面向門口,輕聲笑了笑︰「要進來快進來,我睡著了你就進不來了。」
順著她聲音滾進房間的小肉球邁著細小的步子慢慢挪到她床邊,小小的眉毛秀氣地蹙著,模樣要多深沉有多深沉。長念拍拍身邊的床鋪︰「上來。」
阿欏听話地扒著床沿翻上床,深沉的樣子沒因她的示好改變半分,小小的手指卻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捏住她的袖子,「對不起……」
長念詫異回頭︰「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阿欏被她鄭重的表情嚇到,慌亂地坐起身︰「阿欏不是故意嚇娘親的,娘親不要生阿欏的氣,更不要不要阿欏!」
長念本想著逗一逗他,不曾想這女乃女圭女圭這般不經嚇,再說今日之事本就怨她,她沒有生養孩子的經驗,不知道兩三百歲的孩子最脆弱,自己小時候雖放肆身邊卻也被天後保護地極好,如今她卻任憑他的小孩子心性將他一個人放在弱水玩耍著,是她的過錯。長念嘆了口氣,舀袖子揩了揩他的眼淚,「今日之事不怨你,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獨自下水。」
阿欏迷瞪地睜開哭得通紅的小眼,眼角還掛著一滴新添的水珠,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長念望著被他緊緊抓住的另一只袖口,只好用沾濕的袖子繼續給他抹眼淚。「阿欏一個人太孤獨想讓娘親陪你玩對不對?」
「恩。」
長念看著他可憐的小模樣,什麼重話都說不出口,今日她被景夜訓的時候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何況這個小孩子。小家伙不知道在她房門口轉悠了多久才故意發出點聲響,小小的身體被露水浸得發涼,長念捏了個訣變出張被子將他裹好,這才順著他躺下。
阿欏停了哭聲一直睜眼望著她,注意到他不肯停止的視線,長念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冷要告訴我。」
阿欏听話地點頭,卻一直不肯收回目光。
「我小的時候也很不听話,有時候把我父君惹生氣了,他就把我扔到思過台,阿欏比我听話多了呢,而且……」你有個很好的父君。
長念頓了頓,「你現在還小,很多事都不懂得,以後你長大就會慢慢明白,永遠都不要讓你珍視的人為你擔心是多麼難的事情。」
阿欏從被子里探出小腦袋,信誓旦旦道︰「阿欏以後不會讓娘親擔心的。」
長念笑了笑,撫上他的眼楮︰「睡吧。」
阿欏被長念慢慢地哄著睡著,睡意來襲前,他想,娘親可真溫柔,比畫上的還要溫柔,娘親這麼溫柔,娘親的父君為什麼還要罰她呢?他的父君雖然每次都說著要罰他,卻從來沒下過手,還是不要生父君的氣好了。明天要告訴父君,他以後會好好听話,不再惹娘親父君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