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這樣很好
金色的陽光透過山間樹葉灑下點點斑駁的光影。
明樂回頭看時,微微揚起臉龐,濃密卷翹的睫毛被鋪灑下來的陽光鍍上一層迷離的光暈。
她的眸子,本就生的幾位靈動,眼楮一眨,那些打落在她眼睫上的金色光珠仿佛就要跟著滾落下來一般。
宋灝站在幾步之外遠遠的看著,眉心一擰,突然下意識的快走兩步迎上前去。
明樂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怔愣在那里,反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宋灝走過去,在他面前收住腳步。
因為是下山路,他所站的位置偏高,再加上本身身高上的優勢,這樣一個徹徹底底俯視下來的角度,堪堪好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把明樂略顯單薄的身子籠罩在下。
明樂茫然的舉頭望他。
宋灝站到她面前卻突然沒了動作,唇角緩緩綻開一個弧度溫文而笑。
明樂被他看的心里發毛,嘴角肌肉略有幾分僵硬的往後倒退一步。
卻不想宋灝等的就是她的這個動作,只在她後退的同時,突然一步上前,抬臂一攬順帶著將她擠了他自己的身子和旁邊一株大樹之間。
頭上樹影稀疏,又有金色的光斑灑下,將她的眉宇間點綴出那種如夢似幻的光彩。
「你做什麼?別鬧了!」明樂死皺著眉頭,冷聲喝斥。
「別動!」宋灝低聲道,眼中有一線明亮的光芒瞬間一閃。
明樂狐疑之余略一分神,而冷不防下一刻他卻是毫無征兆的俯首下來,溫軟而細致的唇自她輕顫如蝶翼般漂亮的睫毛上蜻蜓點水般略略一觸。
不輕不重,若有似無。
那一點觸感,極其朦朧,但卻又似乎分外細致。
淺嘗輒止的一下,發乎情而止乎禮!
但也正是這麼不可捉模的一點,才顯得彌足珍貴。
輕若鴻羽,沒有沾染**的味道,華潤而潮濕。
明樂全身僵直的愣在那里,脊背緊貼著身後粗糙的樹干,半晌,稍稍往旁邊別過頭,無所謂的輕聲一笑,「你那位母後對你,真就這麼不放心嗎?連這種地方也要寸步不離的讓人盯著。」
「是啊,我一直都讓她操心。」宋灝莞爾,自嘲似的一勾唇,然後就勢把額頭壓下來抵住明樂的額頭。
極為親昵的姿態,他卻在沒了其他的動作,就那麼一動不動的靠著她,唇角一點笑紋很有些不可捉模的味道。
他的呼吸極為輕緩而溫潤,濕濕的吹拂在臉上。
明樂心里雖然一直都在不斷的勸慰自己「做戲做全套」,還是忍不住渾身上下的不自在,手指扣著背後的樹干,死死的把老舊的樹皮摳了一塊下來。
宋灝的感知力何其敏銳,她這一點小動作自然瞞不過他的眼楮。
「呵——」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低啞的淺笑,他探手過去,把她的那只手包裹在掌心里緊緊的攥牢。
明樂手里猶且抓著一截樹皮,棄而不能,心里突然一陣尷尬,臉色也跟著微微泛了絲不自在的紅暈出來。
宋灝卻仿佛興致更濃的模樣,湊在她耳畔輕聲的笑,「怎麼樣,現在是不是很有種與虎謀皮的感覺?」
他原以為明樂此時惱羞成怒,是不肯回他的話。
「不至于!」明樂定了定神,冷靜的回道,「我做每一個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你跟我現在是各取所需而已,除非王爺您是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坑我。」
「怎麼會,本王還指望著你助我順利月兌身呢。」宋灝回道,言語之間突然不知不覺的斂了唇角那一抹笑。
「所以說,你為月兌身,我為保命,我與王爺之間,實在是不妨多讓的。」明樂早知如此的冷澀一笑,反而輕松下來,閑適的往身後樹干上輕輕一靠,只是仍然竭力的保持一個盡可能顯得自然的姿勢往旁邊移開視線,不與他正面接觸,「其實太後娘娘與你的關系並不如我之前所想的那樣惡劣,最起碼,無緣無故的,她從未想過要你的性命。只是不明原因的,她似乎是很不願意促成你現在想做的事情罷了。而這段時間她盯上了我,卻是把我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看在眼里了。是不是,只要現在我一旦矢口否認了我和你之間的關系,很快就會人頭落地的?」
在姜太後的眼里,現在宋灝和她就是一體了。
姜太後一直在暗施手段打壓限制宋灝,但是很奇怪的,對于自己這個被她認定了的「宋灝的人」卻一直持以觀望之態,並沒有采取非常手段來試探或是直接下狠手除掉。
而從昨天她進了一趟皇宮開始,身邊就形影不離,一直有人藏在暗處尾隨窺測。
為了怕八方和四海的秘密暴露,不得已,她只能中斷了和外界的一切來往,並且讓長安暗中傳令下去,暫時把影衛調開,不準他們在侯府附近出沒。
這些人盯著她,卻不采取進一步的行動,即使明知道,她參與到昌 公主的那件事里。
明樂本來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從宋灝那里走了一趟出來,她卻突然有所頓悟——
姜太後不動她,或許就是因為宋灝。
宋灝說過,姜太後只是不贊成他要做的事,並且似乎是因為某些誤會將自己視為可以用以牽制宋灝的籌碼。
正是這個原因作祟,才使姜太後一再容忍自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對昌 公主那些人耍手段。
她雖然不願意用這種方式和宋灝綁在一起,但無可否認,如果要拆穿真相的話——
姜太後或許依舊不會動宋灝,但就未必能容的下她這個居心叵測的外人了。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在昨晚那般堅決的決絕了宋灝之後,今天一早,她又再主動找上他,並且——
從他口中親自確認求證了這件事。
為今之計,只有和宋灝強行綁在一起才能定了姜太後的心。
于是頂風作案,兩人這便攜手一起出來等著半路看彭修的笑話。
仔細想來,他們之間所做的這些事才是真的荒唐。
「你做的那些,都是小事情,而且她又不是聖人,若是有朝一日你拿捏住了她的脾氣,保不準對你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宋灝避重就輕的岔開話題,語氣雖然調侃,卻再沒有半點玩笑的神氣道,「她是我的生母,即便只是將計就計的做戲,也總算是你名正言順的未來婆母,其實算來,你也不算吃虧。」
「我是不擇手段,卻還不至于不要命。」明樂嗤之以鼻,唇角勾了勾,隨手撿起他肩頭散落的一縷發絲在指尖上繞了繞道,「什麼人可以用,什麼人應當進而遠之,我心里清楚的很,現在我也就只求王爺您早點離京,也好免了我這隨時都要被人偷窺監視的現狀。」
「快了!」宋灝道,卻不理會她的調侃,頓了頓又道,「平陽侯的行期就定在四天後,到時候宮里還會按照慣例設宴給他踐行,到時候,你也去吧!」
「嗯!」明樂心不在焉的應著,笑容之中卻是難掩的苦澀,「卻不知道,如果我就這樣先入為主把這殷王妃的頭餃佔了,又會一次得罪多少人!」
「或許更多人都是幸災樂禍的心思呢?」宋灝淡淡的回。
孝宗視他為眼中釘,這在朝中不是什麼秘密。
也就是紀紅紗那樣不明真相又自恃身份不顧死活的蠢女人才會飛蛾撲火一般往上撲,否則以宋灝的身份品貌,京中那麼多的名門閨秀——
即使他自己一直推月兌著不肯娶親,也斷不會拖到今天婚事都沒定下來。
所以足見,這頂殷王妃的桂冠,並不是那麼好戴的。
明樂一笑,不置可否。
她跟宋灝,就是單純的合作關系,即使現在要先定一個名分來掩人耳目,等到將來有朝一日一拍兩散,她換個名姓照樣逍遙自在的過日子。
只要能渡了眼下這一劫,其他的,都沒什麼打緊。
而且她會答應,其實也還抱著另一種私心的——
轉過年之後,她也就十四了,緊趕著就要開始準備議親擇婿。
既然宋灝需要她這麼一張擋箭牌,她也不妨多讓,大家彼此彼此。
這樣一來,無論是蕭氏還是李氏,都省了這些人要在她的婚事上動心思,相對的麻煩也會少很多。
顯然宋灝是並不十分理解她這種大而化之的觀念,而明樂也懶得跟他解釋,隨手往他肩上一推,「差不多可以了,該回去了。」
「再呆一會兒吧!」宋灝卻是不肯,把下巴往她肩窩里一擱就不再挪動分毫,沉默片刻突然道,「只要能把母後的心思給定下來,我應當很快就可以離京了,彭子楚或是易明峰那里,需不需要——」
「我自己會處理!」明樂果斷的出聲打斷他的話。
「如果母後的人一直盯著,八方賭坊那里你利用起來可能會很不方便,趙榮和趙毅他們不跟走,我留在京中宅子里的會有些人——」宋灝並不氣餒,不慍不火的再開口。
明樂皺眉,卻顯然是對他這樣無條件的示好很難受用。
「殷王殿下,您——」深吸一口氣,明樂勉強安耐住情緒開口。
「先別急著拒絕我。」宋灝似是料到她會有此一說,輕嘆一聲,先一步出言攔住她的話茬,「母後也不是好糊弄的,不管有沒有需要,我的話你听著就行,走前我會對趙榮他們吩咐下去,必要的時候,他們都可以供你驅策。」
要讓姜太後徹頭徹尾的相信她就是宋灝的軟肋,這事兒的確是還要多下些功夫。
宋灝這話說的在理,明樂也就用心听著,等他說完方才認真的點頭應下,「好,我知道了!」
往明擺里說,她就是自認倒霉做了宋灝的替身,替他留在盛京做人質的。
這一步棋走出來,注定了會將如履薄冰。
但皇權至上,以她如今的這個身份,瞧人眼色也是必修課。
宋灝這才滿意,手下攥著她的那只手略略減輕了力道,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的下巴抵在明樂肩頭,從頭到尾明樂都不見他的表情。
而她,雖然為他種種親昵的舉動而覺得不適,但非常時機也懶得多去計較。
宋灝閉著眼,似乎十分留戀她發間彌散出來的那種馨香。
如此沉默了一陣兒,明樂終于還是有些按耐不住,又試著去推他,「我出來的時候沒跟爵兒打招呼,一直找不見我,我怕他會著急。」
「嗯,再說兩句話,馬上就走。」宋灝埋首于她的頸項間未動,語氣輕緩,帶著絲微嘆惋的情緒慢慢說道,「不管是男人的溫柔鄉還是女人的紅粉陷阱,我總覺得,有一種人是刀槍不入的。」
這話落在明樂的耳朵里,她卻是一笑置之,接口道,「比如你,也——比如我!」
「不!」宋灝卻不承認,低低的又笑一聲,道,「那是你,或許我不是!」
「或許吧!」明樂也不和他強辯,莞爾一笑,兩手用力撐著他的肩膀將他推拒開來。
宋灝抬頭的時候依舊在笑,還是如同往常那般,有點魅,有點邪,又似乎帶點惡意蠱惑味道的笑容。
明樂看著他的這張臉和這個表情,眼底明亮清澈的笑意一成不變,心間卻莫名生出幾縷涼——
這個華貴卓絕的男子,當朝親王,堂堂皇子,這前半生走的卻都是那樣一段孤寂而荒涼的旅程,母子離心,背井離鄉,還有處處防備著兄弟的算計和屬下的背叛。
也許他在心里也並不想做這樣薄涼而冰冷的人,但無可否認,他這一路走到今天,若不是鐵石心腸,只怕更狠一點的,就是已經無心。
生平第一次,明樂在心里為這個看著高不可攀又遙不可及的男子幽然的一聲嘆息。
仿佛的他埋首于她耳際問聲細語的那些呢喃融化了什麼,塞的心里心外都滿滿的。
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她願意在他面前短暫的卸下所有的防備,哪怕是像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般,即使不熱絡,但起碼陌路相逢,有錯肩之時相視一笑的平和與善意。
「走吧!」明樂垂下眼楮,低聲說道,轉身牽起宋灝的一角衣袖往山下走。
宋灝怔了怔,原以為她還在顧慮著姜太後安排跟隨他們的那些眼線而繼續在做戲。
下意識的他就想上前一步去握她的手,卻在目光觸及她交觸在他袖間的那幾截青蔥玉指的時候突然改了主意,就那般默然跟隨,亦步亦趨,由她牽著他的袖口,一步一步往山下來時路上走去。
今日他身上也就穿著慣常喜歡的白色錦袍,素白的袍子,在袖口的緄邊處用顏色很淡的綠色絲線繡幾枚清新的竹葉,因為選色時候用的絲線顏色極淡,平時不細看幾乎是看不出來,此時她素白如玉的指尖落在上面,粉潤而精致的指甲壓著那些清新的竹葉,恰到好處,便是將那隱藏的風景完完全全的反襯出來,從而又渲染著她的指頭個個瑩潤通透,珠玉一般溫和而美好。
兩個人,一路默無聲息的往前走。
因為擔心家里明爵會找她,明樂腳下步子走的很快,一路蜿蜒著從山上下去,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
遠遠看到山腳下等候的車馬在望,明樂手下略一遲疑就把宋灝的袖子松開。
她回過頭去看他,「一會兒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我了。」
說完就徑自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寬大平滑的衣袖從她指間月兌落,卻像是有什麼東西無聲無息的從心里墜落下去。
一顆起伏不定的心,突然冷不丁空懸在了那里,宋灝眉心微微一蹙,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追上去一步,月兌口叫住她,「阿朵!」
他的語氣微涼,卻難掩那一絲略帶忐忑的急切。
心跳突然空了一拍,明樂腳下步子下意識的一頓——
這個名字,除了明爵和她已經過世的母親,就再沒有人這般親昵的喚過。
心里最為柔軟的那那一個角落冷不防被人突然探手觸及,明樂胸口一熱,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宋灝從後面走上前,卻未越過她去,只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位置站定。
他也像是極為猶豫的模樣,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握住又松開,如此反復四次,最終才是一咬牙,抬手壓向她的肩頭。
明樂的眉心挑了挑,極力的忍著沒有回頭,只是強作鎮定的開口道,「殿下還有別的事要囑咐我嗎?」
「殿下?」宋灝低喃一聲,突然自嘲的笑出聲音。
是啊,他是殷王宋灝,這才是他這一直以來用以面對她和整個天下人的身份。
「沒什麼,昌 那里保不準還會再出ど蛾子,你自己回去的時候小心些吧。」壓在她肩頭的手指一寸一寸慢慢撤離,然後緩緩手握成拳藏回袖子里,宋灝淡淡的吐出一口氣,往旁邊別過眼去。
「我知道!」明樂頷首應道。
直覺上,她知道宋灝方才差一點就要月兌口而出要對她說些什麼的,雖然不清楚他要說的到底是什麼,這一刻,她都只是慶幸——
好在是他沒有說出口。
他們之間,保持合作,這樣的關系再合適不過,她不想,也不願意再多靠近他哪怕一分一毫。
宋灝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翩然遠去,眼底的神色一點一點不斷的慢慢冷凝下來。
起初的一瞬,他似乎是有種隱約的希望——
或許她會回頭。
但只在一念之間,他也突然跟著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這一生都注定要這般淒冷而荒涼的過,從來就不該奢求來自于任何人任何事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溫暖。
他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全部終結,在他五歲那年的嚴冬,那一具冰冷的軀殼包括他冰冷的靈魂都被那冰天雪地干干淨淨的埋葬于皇城之巔某個最是荒蕪的角落,永不開啟。
那一天的雪,那一天的血……
那一日天翻地覆,強壓在他肩上的那些鮮血和生命,有這些如影隨形的相伴,他這一生——
足夠!
抬手壓住眉心那一點不正常的血色,宋灝緩緩閉上眼,用了最大的力氣去呼吸,卻發現,還是一如往常,他連憤怒這種情緒都不會有。
好!這樣很好!
他會這樣無欲無求的一直走到最後,不為任何的人和事所牽絆。
再睜開眼時,宋灝的眼底還是清明如許,不帶任何感情。
「主子!」送了明樂的馬車離開,柳揚急匆匆的迎過來,再見他這樣一副平靜如初的模樣心里不禁略有幾分擔憂。
「走吧,回府!」宋灝卻沒給他追問的機會,直接一撩袍角款步往山腳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