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個忙碌的一天,把時間稍稍前移,正午左右。
西華門外,小黃門得喜正焦急的等待著,他不時向城門外打量,卻始終不見要等的人來。不時地有執戟的禁衛和禁中的內侍從西華門經過,得喜生怕被相熟的人踫見,每有人過,便縮進宮牆巨大的陰影里。天氣燥熱非常,加上他心情緊張,心里時刻繃著一根弦,汗水已濡、濕了帽沿,順著緊勒在肉里的綁帶流到下巴上,再滴滴答答的落在路面上。
西外大街上,遠遠的走來六個人,俱都身穿簇新的皇城司官衣,當先一人體格雄壯,走路虎虎生風。得喜見了這六人,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抹一把汗。
得喜不知道這六個人是什麼身份,只是得了伍領班的嚴令,務必在午時之前帶這幾個人到皇城司衙,路上也盡量不要與人搭訕。伍領班不是皇城司的嫡系,原本是在里頭侍奉的紅人,只是管家登基時出了那麼一檔子事兒,他不知怎麼得了罪過,被貶進這麼個如今不招人待見的地方當差,如今是皇城司的二號人物。得喜本不是伍領班的心月復,伍領班身份尷尬,皇城司里也沒誰敢不管不顧的認死了跟他。不過得喜的娘是伍領班表嫂子,有這麼一層親戚,因此沒少听他的差遣。
得喜領著六人沿著東西大街向大內中走去,他也不與來人寒暄,只是低著頭悶聲趕路,因為不願意引來注意,所以走的並不是很快,可總給人急切的感覺。趙令臉色繃得很緊,看不出是什麼情緒,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完顏真跟在他身後,一路上張著嘴不停的左顧右盼,到真像是一個初次走進禁中的鄉巴佬。他身後則是四個面無表情的人,長相普通之極。
所幸一路無事,最初挑選西華門,就是因為離皇城司甚近,只有一刻鐘的路程。皇城司不過是一個小府衙,坐落在一眾內諸司的官邸群之中,既不如學士院的雅致文秀,也不及四方館那種類似外族建築的新奇,更比不得諸軍械府庫的大氣嚴整,因此在這大內禁中算是個頂不起眼的地方。
從側門把眾人領進去,找了一間空屋安頓下幾人,得喜便自去上房交差去了。他得的命令是把這幾個人帶進皇城司衙,其他的不需管,他也懶得去理。
完顏真一待那小黃門出去,便從椅子中跳起來,哈哈笑道︰「我原道這中原天子住的地方是多了不得的一個龍潭虎穴,今天親身逛一逛,也不過如此嘛,連巡衛也沒踫上幾路。」
趙令自進了京城,仿佛把當初那莽撞的性子全丟了個干淨,沉穩練達好似換了一個人。此番進了大內益發的持重起來,當下微微冷笑道︰「你這番子又懂什麼?這叫做外松內實,如今是承平年代,難道禁中里全讓禁軍填滿了不成,那豈不是要引起恐慌?你莫看表面上這樣,你若敢生事,必要你一盞茶里就陷在千軍萬馬中。」
完顏真哂道︰「千軍萬馬何足俱,我自可一劍排空而去。」
趙令道︰「你難道忘了我同你說的二十四衛?何況即便不算他們,這皇城里能讓你飛不起來的東西也不少。」
完顏真雖然心里不服,卻也不再爭辯,轉開話頭道︰「既然咱們已經順利進了皇城司,下一步師兄該也計劃妥當了吧?」
趙令不答他,反向安坐在一旁動也不動的四個人看去,緩緩問道︰「這四位兄弟身上果然有驚人藝業?那二十四衛里的‘流動衛’真是被他們四個襲殺的?」
完顏真一揮衣袖,怫然不悅道︰「我豈會用謊話騙你?我先前又不知那‘流動衛’是何等人物,何必拿他來隨意編排?何況我這幾位朋友的身手如何,師兄不是親自考較過了?」
「是我太謹慎了,進了大內便有些心神不寧。」趙令點點頭,忽又湊近完顏真身邊,輕聲問道︰「完顏兄可是當真要去殺那人,兄弟你好歹是一族王子,真要去範這個險?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動上了手,那便是一只腳踏進了閻王殿,能不能抽出來全看各自造化。和尚雖能把人帶進去,卻是管不了出去的。」
完顏真一把握住趙令手臂,低喝一聲,道︰「哎?都到了這個地步,師兄怎還說這樣話?小弟若是心意不誠,豈會跟師兄走到這里?請師兄切莫猶疑,我與我四位朋友都是心同此心,斷無半點退縮之理,師兄只管調遣便是!」
「好!既有兄弟這句話,今日便讓我等放手施為!」
正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壓著嗓子卻還是顯得尖厲的呼聲︰「六哥兒……可是已經來了?」
趙令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噤聲,把門拉開一線,側身閃出門去。從門縫一角里完顏真看到,那是個略顯臃腫、面白無須的中年人,臉上的神情即使稱不上驚慌也看不出多少鎮定,這人料想便是那個伍領班了。
完顏真沒有要探听的意思,安安靜靜的坐在屋里,等待趙令。另四個人正是當日擒住‘流水’的眾灰魄士,一先生端坐不動,發出一縷聲線傳入完顏耳中,不虞外人偷听︰「少主,這個和尚靠得住嗎?」
完顏也學他一般傳音道︰「你沒有听過‘血手龍僧’的名頭嗎?他一家人都被中原的皇帝殺了,自己手上也染了朝廷數不清的鮮血,這種人怎麼會靠不住?」
一先生又道︰「只是他一個落魄王孫,如今境遇比普通百姓都不如,在這大內中竟然還能調動不少的力量,未免讓人起疑。」
完顏微一沉吟,道︰「他當年身份尊貴,還有些未落網的忠心部下,也是尋常事。我等都已經走到了這里,就該精誠合作,不該生出這等疑慮,不然只是自誤而已。這事情你既然想不通,我一會兒問問他便知。」
過了近一刻鐘的時間,趙令單獨一人走進來,他向眾人打個手勢,示意大家都圍過來,接著低聲說道︰「等一下跟著我走,皇帝即將擺駕凝暉殿,那里是真正的禁宮所在,守衛森嚴,諸位千萬不要露出馬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如果這一次不成功,即使沒有被人發現,也要等到一個月後了。現在的皇城司已很少能攤得到大內里的執事,哎,自父王龍潛那日……」
龍潛,說的倒是好听,說白了不就是密謀造反事敗被殺麼,不過自古成王敗寇,若他爹那時真成功了,更不知要如何說今日的帝王了,完顏真定了定神,繼續听他說話。
「……皇城司備受打壓,現在每隔一月才能輪上護駕的差事。不過只要小心些便好,大內里太平久了,侍衛都頗懈怠。只要能見到那人,哼!管叫他魂斷天涯!」
幾人點頭應是,趙令雙手抱拳,向眾人一一點手行禮,沉聲道︰「今日我等襄此壯舉,要叫天下從此換一個乾坤!」
繞是眾人各懷心思,也不禁被這話說的熱血沸騰,紛紛抱拳,慨然應諾。一聲聲低沉的喝聲在男人們的喉嚨里激蕩,屋子仿佛也微微顫動,似裝不下這許多英雄氣。
門外響起一下敲門聲,半響後之前的胖男人在微開的門縫里露出小半張臉,低聲道︰「時辰到了,該上路了。」
趙令點頭應是,當先走出屋去,眾人跟在身後,一一魚貫而出。
那胖人在前領路,完顏快走幾步,湊近趙令低聲說道︰「想不到師兄浪跡天涯,竟還有這等忠心耿耿的舊部,真是天助我等啊!」
趙令沉聲道︰「哪里,只是當年我曾救過他的性命,他至今感念而已。哎,他明知這一次無論是成是敗,自己勢必是身死族滅的下場,卻仍應承了我。他雖是孑然一身,可在京城仍有個結拜兄弟,這一次只怕也要受連累。當年舉事他不及響應,至今愧疚萬分,然而今日這事卻又讓我心中難安啊。伍兄弟雖是宦官,卻有古之朱家、郭解的高義。」
完顏真亦是唏噓不已,不禁對前面領路那人多了幾分敬意,又听趙令說︰「有一事未跟兄弟說起,這皇宮禁中氣息沉郁,生靈之物稀缺,因此我修的無脈劍靈要打上許多折扣,今日若真遇上凶險,少不得要讓完顏兄和其他四位兄弟多擔待些了。」
完顏真道︰「這個自然,不需師兄吩咐。」
趙令又道︰「只是有一事完顏兄務必要應允我︰我和那廝有血海深仇,我曾立誓要手刃大仇,為父王和家人報仇雪恨。望完顏兄能成全我這個心願。」
完顏真沉吟片刻,才道︰「好!師兄復仇之心讓人敬佩,小弟願附驥尾,為師兄料理掉那些不開眼的雜魚。」他心中也自有一個算盤,這次入宮行刺實是另有所圖,心中權衡了一下,由誰動手殺人于他並無甚緊要。
這時眾人行到了大路上,不便說話,完顏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步步小心行走,再不敢向之前那般左顧右盼。
這一行十二人,沿著南北大街不疾不徐的向凝暉殿行去。其他五個人是皇城司正經的侍衛,也是伍領班僅有的幾個月復心,雖然覺察到多了幾個生面孔,卻也絕不會聲張。
「前面就是凝暉殿,官家的輦駕已經行進去了,你們不得進到門里去,只在門外守著就行。這里不比宮外頭,事事須得小心謹慎,可不準丟了皇城司的臉面!」
眾人齊聲答應,順著伍領班手指的方向行過去,趙令故意落到最後。那伍領班深深看了趙令一眼,喉嚨幾次聳動,終于幾近哽咽著說︰「六……只望您洪福齊天,這一去得成心願,全身而退。您……是金玉之軀,千萬顧惜著自己!」
趙令亦是心中如堵,長嘆了一聲,輕聲道︰「你……也自珍重!」
伍領班慘笑一聲,道︰「不用替老奴擔心,我這樣的人,豈能沒有一些保命的門路?只是今日一別便當是永訣啦!」他雙膝一屈,幾乎要跪倒,終于是克制住了自己,微微一拜,便頭也不回的轉身去了。
一先生也放慢了腳程,落在隊伍後面,他悄悄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心中的疑慮也漸漸減小。凝暉殿是一座雄渾的殿宇,即使在大內中也很搶眼,坐落在南北大街的西廊,正門則是面東。這里地勢開闊,四通八達,雖然各處守衛甚多,但是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是個安全的地方。他相信即使遭遇危險,也沒有人能在這種環境下留住他們。
皇城司的侍衛來到凝暉殿門外,此處原來有一些衛兵值守,領頭的人向對方的頭領攀談幾句,那人便向手下打個招呼,到別處換防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除了自己的心跳聲,趙令什麼也听不到。他的臉前所未有的沉靜,這個粗獷暴躁的假和尚,數年之後又站在了這個王朝的核心區域中,內心不知道正有怎樣一番波瀾?他抬眼去看對面的完顏真,這個女真族的王子此時也出奇的平靜,就像當日在草堂之外,聆听緊那羅氏箜篌曲時的剎那平和。
然而潛藏在他肌膚之下的,是一股無以名狀的躁動,即使他們之間隔著寬闊的門庭,他依然能察覺到那股燥熱的鋒芒。趙令知道那是什麼,那把神奇的魔劍,他今早就曾親眼看見,完顏真把那只血劍從自己的掌心刺進去,一直到沒柄——那把劍融進了他的身體!
至于始終不離他左右的那四個人,趙令懷疑他們根本是戴著一層人皮面具,因為他從沒見過這四個人有過任何的表情變化,此時也仍舊是一貫的麻木的神情。不過這四人的實力確實強橫,一對一的話他自信不懼其中任何一人,一對二他就要擔心勝負了,而如果是一對四的話,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大殿內此時傳來一陣腳步聲,仿佛一串遙遠的嗚咽。趙令只覺自己的呼吸猛然一窒!對面的完顏真猛然揚起頭顱,眼中閃過一線血色的光芒!
下午的陽光依然濃烈,趙令卻有一股冰冷如刀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