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嵐徽緊緊蹙著眉頭,似乎在和身體中的某種東西苦苦抗爭,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這句話完整的說出來。
「交易?」松筠子愣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回過頭去看身後的人,似乎是在示意他們這是件多好笑的事情。上清宗的人陪著笑了幾聲,疏疏落落的笑聲完全被他一個人所掩蓋。梟陽和崇華沒有笑,其他人也沒有笑,對著殺掉十二個同伴的敵人,他們還真是笑不出來。
松筠子忽的止住笑聲,憑空對著嵐徽拍出一掌,一道肉眼可見的冰藍色掌力排空而出,兩人相距九十丈,那掌力到了嵐徽身前已極為稀薄,和護體真息一撞,便散于無形。
松筠子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鬼林子果然惱人。」話畢,又憑空拍出了一掌。
然而,場中只有梟陽勉強能夠看清,那一瞬間,松筠子其實拍出了數百掌!只是每一掌出掌的幅度都完全一致而又太快,以至于數百掌完美的疊加為一掌!
冰藍掌力瞬息而至,嵐徽無從反應,只覺一股陰寒之力襲來,全身紅衣本能似地張揚開來,每一片衣角里仿佛都流動著一個生命。可只是一霎那間,嵐徽連同她的紅衣便被凍結成冰!一層瑩白透明的冰將嵐徽和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都包裹起來,甚至連起伏的衣褶和她緊蹙的眉頭都生動的反應在冰層外,如同一塑精彩絕倫的冰雕。
松筠子身後響起震天價的喝彩聲,連梟陽和崇華也不能不深為折服。這一手出掌成冰、百掌相連、百丈之外凍人于無形的掌法,在修行界中已算難得的很,何況這九障之森天然能大幅削弱外放真,又要難上十倍。這松筠子不愧是成名一甲子的宗主人物。
只听有人叫道︰「師叔這一式‘十尺冰牢’真讓人大開眼界!‘秋絲冰霰掌’練到了師叔這般境界,已不是人間掌法了!」
松筠子收撫白髯,笑道︰「師佷過譽了,本座又有何能,不過是浸婬日久而已。師佷此時掌力已是不弱,若肯苦耕不輟,到了我這般年紀,自然也有這般水準了——咦?」
眾人忽然听見一陣幽深的龍吟之聲,伴隨著細密的冰層碎裂的聲響。那聲音仿佛來自九天之上,又似來自九幽之下,時而空靈虛渺,時而幽沉徘徊,聲音本身便附帶著某種至尊的威嚴。
松筠子沉喝一聲,雙腳踏上虛空,如有無形階梯接引,幾步躍入半空之中。他雙手箕張成爪,一左一右抓入虛空之中,仿佛是用雙爪鎖扣住某種巨大之物。他每根手指尖上都伸出十幾根冰藍色的細絲線,每根足有數十丈長,每一飄飛,便在空中留下一溜白色的霧氣。上百根觸手般的細絲線任意飛舞,籠罩了好大一片天地。
在一片白氣渲染之下,漸漸有一片虛幻的輪廓顯現出來,卻是一只須眉宛然的巨大龍頭!而松筠子雙爪所扣之處,正是一對人腿粗細的龍角!那龍頭高足兩丈,龍角更長及三丈,至于身長幾何,早已超出了冰藍細絲的籠罩範圍,無從查知。松筠子在這巨*物面前,有如小兒。
然而他這兔搏蒼鷹般的姿態也頗有幾分雄壯之勢,龍頭雖是虛幻之物,若隱若現,然而這等神物常人見都不曾見過,又如何敢與之相搏?松筠子雙眼倒豎,大喝一聲︰「回去!」數百條細絲線猛然收入指中,雙掌乍現刺眼的藍芒,他雙掌猛推而出,將那巨龍推出數十丈外。巨龍月兌出白霧籠罩的範圍,便不見了行跡。
眾人知道,這乍然而現的巨龍是真正不見了,因為伴之而來的巨大的壓迫力也消失了。這巨龍雖出現的莫名其妙,可那份獨屬于龍之魂的威壓卻是實實在在的,松筠子竟能逼退如斯神物,喝彩之人不禁又拔高了幾分音量,忌憚他的心底里不由又多了一些提防。
松筠子落回地上,細密的汗珠從額發上滲出來,風一吹便涼颼颼的。他竭力止住雙臂的顫抖,剛才那片虛影雖然只是真實龍魂在外間的投影,但也凝聚著五六分的龍力,能一擊退之,不乏僥幸成分。他自認已經高估了那個紅衣女子,卻不想她身上竟藏著這等非人力所能擺布之物!
冰層破裂的聲音越來越密,終于隨著「啪」的一聲脆響,嵐徽掙月兌了冰牢的禁錮,龍津劍猶在她懷里震顫不休。她的膚色更加白了,上面還掛著冰屑,嘴唇則是青紫色,微微抖動著,如同兩片凍壞的桔瓣。
她的表情還未從被凍前的驚愕中恢復過來,其實她雖是百年來楚地唯一的紅衣之巫,可畢竟才不足雙十的年紀。對于真正精妙的中原術法,她何曾見過多少?大半是道听途說而已。因此對于松筠子適才的「十尺冰牢」,她幾乎毫無防備,幾乎束手成擒。宿于劍中的龍魂卻不甘被縛,暫時掙月兌了嵐徽的壓制外現出來。對于嵐徽而言,已是內外交困之局。松筠子拼了老命的一掌,將龍魂逼回劍中,卻在無意中幫了嵐徽大忙。可笑的是,兩位事主均茫然不知。
嵐徽用力的甩了甩頭,把頭發上的水珠和冰屑都甩掉,也把驚愕的表情一同甩掉,回復冰塊似的表情,「我說過,想和你做個交易。」
松筠子的神色凝重了許多,道︰「不妨說來听听。」
嵐徽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听說你們在找酆都鬼城——」松筠子不置可否——「然後你想到了一個法子,你想用巫人的血液之精來代替‘六骨錐’,你不僅想到了,竟還著手去做了……」
「我只想听所謂的交易。」松筠子打斷了她,嵐徽毫無感情的聲音听得他心底發毛。
「你知道巫人中有一種特殊的血脈,它繼承自楚人最古老的傳承,是這片土地上最精華的凝聚。其實這種血脈才是你的第一選擇,即使你真匯集起幾十個大巫的血精,也遠不如這一個人的血脈更有效力。」
松筠子呼吸驟然急促,搶道︰「你就是那個,那個‘紅衣戰魂’?」
嵐徽沒有答他,只是道︰「不準再殘殺我的族人,我一個人已足夠填補你們的**,這就是我的交易。」
松筠子勉強穩住了呼吸,紅暈開始在他嬰兒般的膚色上蔓延,即使在一身蓬亂紅衣下仍時隱時現的窈窕身段和那一副堪稱絕世的容顏勾起了他壓抑了多年的某種**,這如決堤洪水般的欲念,一時間甚至蓋過了他對‘巫人之血’和酆都鬼城的渴望。「你,是想用自己來交換?」
「我听說上清宗有一門秘法,在受術者配合的情況下,施術者可以通過術法與受術者建立某種聯系,繼而定位追蹤。那個道士臨死時是怎麼說的來著,說這追蹤術叫做‘靡它’,是所謂無遠弗屆,至死靡它之術。」
松筠子眯起眼楮,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在你身上種下‘靡它’之術?」
嵐徽淡淡說道︰「我可以配合你完成此術,據說這術法需要兩柱香的施法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你們所有人原地等候,讓我三人先走一步。至于以後,不過是至死方休。」
松筠子怫然道︰「哼!何必大費周折,我等若是殺盡這林中的巫人,你便能坐視不管?即便你當真狠心不顧自己族人,我收集齊了巫人血精便是,何必答應你這無聊把戲。」
「哦?」嵐徽听聞此言,忽然伸手一招,夜沼獸便忽然從身邊的土地里冒出來,周身都包在一層黑霧中。她指著夜沼獸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松筠子一時愕然,回顧身後諸道,崇華言道︰「此物名為‘夜沼’,仍饕餮與山鬼之後,有吞雲駕霧、遁地隱身之能,在森林之中更如虎添翼。若以之為腳力,則可快逾飛劍,匿形無蹤。」
「你可以殺光我的族人,可我會一直跟著你們,喝水、吃飯、睡覺,你們做任何事時都不要放松警惕,因為我的劍可能隨時刺進你的胸口。我發誓,你們沒有一個人最終能走出這片森林。」嵐徽說完輕輕地笑起來,縱然她的笑聲堪比天籟,眾道人卻只覺得冰冷刺耳。
松筠子轉過身去,面色凝重的看著梟陽和崇華,問道︰「兩位以為如何?」
他等了許久,才看到兩人分別點頭。
「好!那就請兩位道友為本座護法。那女子——」
「等一下!」子杞忽然叫道︰「老頭,交易不變,不過,是在我身上種下‘靡它’術!」
「哼!」松筠子冷然道︰「少不了你的,便為你二人一起作法!今日一劍之刺,本座必定十倍奉還!」
嵐徽擋在子杞身前,還不忘回頭橫了他一眼,喝道︰「松筠子,我二人只可有一人受你此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下在他身上,我可保不齊什麼時候就改了主意,離他而去,到時可莫要追悔不及!」
「哼!那女子,送一滴血來!」嵐徽以拇指甲劃破中指指肚,屈指彈出,一滴鮮血飛射而出,直到落在松筠子掌中。松筠子以血為墨,以指為筆,在掌中亂畫一氣。旋又喝道︰「張眼!」
兩人隔著九十丈的距離彼此注視良久,仿佛有流光在兩人的雙眼間傳遞。松筠子忽的閉起眼楮,似怕那流光逸走,只听他道︰「汝等速去!本座施法可不需兩柱香時間,若去的晚了,莫說是本座食言。」
嵐徽三人各自躍上坐騎,返身便走,子杞在青豹背上回身喝道︰「老頭兒,你的人頭暫且寄在你頸子上,我遲早要以之為酒樽,祭天上的巫人魂靈!你可莫要一不小心,被長春子摘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