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三、山門

作者 ︰ 奧雷連諾

大千閣寺號稱天下第一寺,因為其坐擁一島,有偌大的地盤,千多年來足夠它折騰,立起一座座壯美巍峨的寶剎。大相國寺論起佔地之廣自然不能相比,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師,能有一席之地已算不錯。不過這樣的比較並不恰當,在京城百姓的心里,後者已是寺廟所能宏大到的極致。站在大相國寺的大三門之前,足夠讓人生出難以抵擋的虔誠。

大相國寺的山門極深,和其他寺院一樣,站在山門口根本看不到內里佛殿的影子。雖然是在鬧市之中,然而特殊的建築布局也顯出幾分山門掩映、曲徑環繞的味道。三座高大莊重,牌樓似的山門,一道比一道深遠,將入寺的路點染的悠遠端莊,讓進門的香客還未見佛殿便先見識到寶相莊嚴。

冒襄和閔水荇就站在這三道相連的山門前,臉上卻沒多少虔誠的意味。

他不是真的和她私奔了,只是听她說起將有的這麼一樁事,來見證一場或許是唐武滅佛以來,佛家子所遭遇的最屈辱之事。

原本每月逢五、逢十,大相國寺都會開放萬姓交易,準許百姓在山門四周通市,甚至能鋪延到大殿的兩廊。當其時,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走獸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庭中堆滿了華美奇巧的貨物,簟席、屏帷、鞍轡、時果、弓劍、肉脯等等,涵蓋了吃穿度用;往往腌小吃與文墨筆硯當面,香花絲帶與佛珠木魚對街。這樣的繁鬧景象,即使在汴京也不多見,而外頭的沸反盈天,與里間悠遠佛唱的對比,更是使人在驚詫中迷醉。

今日正好逢十,然而卻不見熱鬧的萬姓交易,冷清的不像話。仍有幾個戀棧不去的小商販,在監視者的眼皮子下不情不願的收拾著小車,一步一挪的出了山門,心里默默地為里頭的和尚們祈禱。

所謂監視者,卻是些灰衣道人。

縱然是這麼一場難得的熱鬧,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瞧的。

之前,閔水荇說她要走了,這個京師沒有她能求到的東西。她說趙濟雖然貴為皇帝,但信義尚不及商賈,自以為有謀略,其實是落在別人的擺布里尚不自知。金蓮宗是天山諸門里率先提出內附、且與中原朝廷接觸的,繼而又拉攏了龍膽、紫苑二宗相隨。三宗雖弱,到底位列天山十宗,況且中原皇帝為華夏正朔,自該有海納之量,豈可因強弱貴賤而將情願內附、流落塞外的前朝遺民區別對待?他貪圖凌海越手中的武力,將原本許給三宗的封地盡數轉贈,而只拿些漂亮話來安撫。他真以為這驅虎吞狼之術是那麼好用的麼?凌海越那頭老狐狸和他背後的勢力,豈是他能夠控制的?

當時閔水荇皺著鼻頭,微仰著頭瞧著冒襄道︰「你是知道那老鬼的壞心眼兒的,怎麼就不勸勸你們那個皇帝?回頭怕不把江山也賠進去?」

冒襄稍微錯開臉,應道︰「我自然提醒過的,他只說善于權變者,當知物盡其用。此老雖奸猾,又心懷叵測,此時尚有可用處,到他露出凶相時,且制之不遲。其實,他也並不把我的話當真的。」

閔水荇就說那你干嘛巴巴的跟著他,是你救了他的命,又不是他救你的。你的天地應該在外面的名山大川里,你的志向應該在九天空渺之外,你的聲名應該在今後的無數個世代里被傳誦,何必在這些齷齪的人事里糾纏?喏——她又努起嘴,笑眯眯的說——你那什麼表情?你別說話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呢。哼,你以為我真的想跟小皇帝玩曖昧呀,他想的什麼我也知道,可本姑娘雖有圖謀,也還沒到用這副身子的程度!

然後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像水蛇一樣貼近冒襄,淺笑著說不過也得看看買家是誰呢,要真有個善解人意的好主顧,這生意也不妨做做看。怎麼樣,公子有沒有興趣談這一樁買賣?

冒襄的臉刷的通紅,在這女子前從所未有的退開兩步,連步子里也透著些許慌亂。

閔水荇笑成了一捧亂顫的花枝,只有妖嬈的媚態,不見絲毫俗氣。她笑夠了,細喘著說怎麼幾日不見,公子的面皮越發的女敕了,竟是踫也不讓踫一下,比姑娘家還矜持呢?

玩笑開過,她也知面前的男子不會跟她走。他這日的表現很奇怪,身上也有一絲女人的味道,或許是隔了太久,已經淡的難以捉模。她出身在那樣的宗門里,一身媚術可不是天生成就,也自有其一套觀人之法。其實她已看出他身子上發生的變故,只是這樣的尷尬事,即使放浪如她也難于啟齒,尤其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其實雖然有些心灰,熄了不少當初拔尖兒的心,但也並不是決心要離開,此時見了這樣的他,忽然就在心底里堅持了,仿佛一刻也不願再多呆。又有一股莫名的煩躁和失落感,仿佛丟了某種習以為常的特權,又像是心里頭缺了一塊,只是被她強壓在笑容背後。

她眷戀的看著冒襄,把他那刻意裝出的冷靜和被一些小細節出賣的驚慌都收在眼里,笑著說雖然你救了我兩次,我還沒有報答。不過看在我這些天時不時來給你聊天解悶的份兒上,你也該送送我的。可連我自己也還不知道要去哪兒,我也不用你送,我知道今天大相國寺有一場好戲,你就最後陪我看一次吧。

冒襄出奇的痛快地說了聲︰「好。」

于是他們就站在了三道山門之前,雖然要見證的或許是滿眼血淚,可閔水荇卻帶著反常的開心,右手幾次三番伸出去,想要拉冒襄的手,卻又幾次縮回來,她第一次這樣的猶豫,妄稱「妖女」。

就在她要下定決心的時候,冒襄伸手一指,道︰「看,正角兒來了,他們要動了。」

冒襄忽然伸手一攔,將她擋在臂後,且低喝了一聲︰「退後!」閔水荇感到兩人的接觸,「哦」了一聲,茫然的順著他攬著自己的力道向後退去。她一向心思敏捷,神思警覺,此時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 」的一聲巨響里,高達三丈的第一道山門牌樓轟然倒塌,巨大的煙塵從地上卷起,石樓碎裂成無數塊,巨大的石塊在空中激烈踫撞,不僅向倒塌的方向上奔落,且有許多稍小一點的彈往其他方向上。冒襄未曾帶劍,道了聲︰「借劍一用——你自小心。」順手一抄,從她腰間抽出一柄極女孩子氣的長劍,如化成一縷長煙,卷進碎石和塵土的風暴里。

塵土之中忽現劍影,每一道掃過,都會托起一塊碎石,御掉上面的力道。石塊有大有小,劍影也忽強忽弱。漫天的石塊四下激張,看似雜亂狂暴,然而到底快慢有別,那游蛇般的一柄劍就循著這一點「秩序」,按輕重緩急之別,將一個個石塊收攏于劍下。

說來這些筆墨,其實不過剎那間事,想那石頭從幾丈高落下地來又能有多少工夫?冒襄縱進去時,一柄細劍化成了流光,四下卷舞,無論遠近亦不分大小,空中的碎石盡在他「劍籠」之中,被他一一收攏,安放在腳下。

待塵土落定,稍稍能見人影時,只見冒襄立于三尺來高的大石堆上,長劍懸停,劍鋒架在個皂衣道人頸前,正是那始作俑者。

「這京師之內能殺你之人多如牛毛,你想不想試試?」

那道人剛奮起全身之勇,雙拳擊碎了山門牌樓,正在志得意滿之際,眨眼間卻被冒襄拿劍架住,嚇得嘴唇哆嗦,不敢言語。

冒襄嗔目喝道︰「你以為你能橫行嗎!」

那人著他一喝,幾乎要跪倒,更是答不上話。遠處急忙趕來個道人,急聲說道︰「不知冒公子在此,驚了您的駕,實在罪該萬死!我等奉了聖旨來此辦事,請冒公子念在道祖的情分上,饒他一遭,他日定叫他登門謝罪!」此時冒襄已是名滿京城,修行之輩更是無人不識。

冒襄也不答話,手腕一抖,長劍轉個方向,「啪」的拍在那人脖子上,只將他拍出數丈外,橫躺在地上。後來的道人不再多言,過去扶起同門,飛也似地去了。

好有五六十個道人,俱是純陽宮和上清宗的精銳,氣勢洶洶的向大相國寺的寺院里去了。拳碎山門的那道士是個渾人,修為在來人里算不得高,只跟在尾後,見那巍峨門樓,想給自家壯壯聲威,哪像遇上了這麼個煞星。這時被同門托著趕上了大隊人馬,十成戰力里卻遭那一拍去了六成。

眾道人到了寺院外,卻見院門口橫著一把長凳,將門口堵住一半。上面坐個年輕和尚,一身月白僧衣,軒偉俊逸,竟是極有魅力。

那和尚見了眾人,吐掉嘴里叼的一根草桿兒,道︰「老子出家二十年,借著人家名號招搖撞騙這麼久,也沒回報人家,今日是一股腦兒還了。他媽的,要搭條命進去,還是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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