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四、氣魄

作者 ︰ 奧雷連諾

頭發半白的道人孫徹排眾而出,手中捧著一卷金黃色的聖旨。他在純陽宮中地位不低,佩劍「應龍劍」與樓觀鐘鎮岳的「剖膽」和上清宗天孫道人的「松紋劍」齊名,並稱「道門三龍」,那天孫已在長白山上斃于折鐵劍下。張徹劍靈屬土,那日在乾元道人的府邸外,正是他補了「拔城劍」羅醮的空缺,和四個同門合使出混沌之龍,對付冒襄。

他提了聖旨,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吾仍純陽宮座下應龍真人,今奉聖旨追討原大相國寺寺址,責令相國寺諸僧即刻搬離。數日前已有人來知會,陛下有口諭,諸僧不得再有搪塞,需按聖旨上辦事。你若是無干之人,即刻退下;若是寺里的和尚,便同你們合寺上下一干人等,前來領旨吧!」

和尚抖落掉僧袖上的浮灰,從長登上站起來,挑眉道︰「當真是聖旨?我這輩子見過的東西不少,還真沒見過這聖旨。」

孫徹將聖旨向前一伸,喝道︰「豈能有假?我堂堂純陽宮又豈屑于假傳聖旨?」

和尚打了個響指,向前輕輕吹了口氣,笑道︰「休來唬我,哪里是什麼聖旨了?你不信展開來看看。」

「少來無理取鬧!諸位師兄,與我入寺……」

和尚卻不理會他,只輕輕的聳動鼻頭,向前面空氣里嗅,眯著眼道︰「好清麗的花香。」

孫徹面色一變,心知有異,急忙展開聖旨來看。卻見黃色的絹絲上一點字跡也無,唯有一株翠綠色的小苗根植在絹絲上,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在生長,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展枝拓葉,結花吐蕊,片刻之間長成一蓬粉艷的秋海棠。而那金黃色的聖旨,則在它的根下被抽成了絲絲金線,綁在下面,反而更增花色。

和尚盈缺伸手一招,將飛來的花束握在掌中,在鼻端輕嗅,微露迷醉之色。他又向前面目視一圈,一邊搖頭,一邊旁若無人的道︰「唉,想不到純陽宮和上清宗名聲在外,卻是連一個女弟子也派不出來,盡是些面目可憎的粗漢子。可惜這一捧秋海棠,正在艷極之刻,卻送不出去。」

哪想到山門轉折處正好是冒襄兩人行來,閔水荇聞言高聲道︰「我是女子呀,送我行不行?」

孫徹臉色鐵青,灰色的胡子也要被氣的吹起來。大喝道︰「你以為憑你一人之力,就能擋住我等嗎?」說罷「噌」的一聲拔劍,猛然插于地下,層層土浪翻卷而起,向著寺院的圍牆襲來。

「就送與你!」

百忙之中,盈缺右手猶向前一送,將花束擲了出去。接著便用左手向地面一按,喝道︰「盤!」分明有一股力量在他的意志引導下凝聚,在土下集結,迎接如怒潮般的土浪。轟然一聲,土浪盡皆倒卷,而擋在前路上的,卻是小半在外、水桶般粗細盤踞在一起的兩條樹根。

同時間,花束逃過層層堵截,安然的落入閔水荇手中。她一臉喜笑顏開,放在鼻子下細嗅,又舉到冒襄面前,叫他也聞。

孫徹並不罷休,劍柄一扭,倒轉的土浪又生變化,須臾間糾結成一只四五丈長的有翼土龍,正是山海經里應龍的形象。他是控土的行家,據說早年曾深入南蠻山澤尋找應龍埋骨之地,修持劍靈,並將應龍一縷真魂遺意融入劍靈之中。

盈缺見那土龍振翼飛臨,張牙舞爪,道︰「冒牌東西,也敢賣狂!」兩根巨大的樹根從土里掙月兌出來,掀起大片的泥土,如巨人所執的長鞭,猛然抽在土龍身上。那土龍得了劍靈里的一點靈性,竟似也知痛,仰頭作嚎叫之狀,卻無聲息。它的兩只巨翼被拍成了碎土,那兩條樹根也被它抓成了四段。

土龍終于還是沖到了盈缺身前,身子已殘破不堪,猶伸出鱷魚一樣的頭顱來咬他。盈缺左手雙指一擯,迎頭刺去。剎那間,土崩瓦解,盡為糜粉!

然而,盈缺卻疏無喜色。身後傳來一陣陣牆體破碎倒塌的聲音,他不用回頭也已知曉,那一片聊作遮羞的院牆已盡數倒塌。

「哼!這可不是比武來著,你以為我們還一個個得上啊?」站在人群前排的羅醮從地上拔出佩劍,語聲里帶著明顯的蜀川口音。他的個頭矮小,站在人群里好不出彩,然而「拔城劍」在手時,卻自有一股淵岳氣度,與其他人區分開來。

那一整片幾十丈長的院牆就是倒起來也很費一番功夫,也不知羅醮是如何發力的,竟讓它整片倒下。煙塵在盈缺身後造了反,像群饑不擇食的惡鬼四下奔突,卻沒有一點能沾上盈缺的身。直過了大半柱香的時間,所有的塵土才全部落地。

然而即使煙塵濃重,卻也擋不住這一群人的視線。大相國寺極寬大的廣場,那些七八層高的石浮屠和雄偉肅穆的佛殿,早已落在他們眼里。而整個寺院中此時只有一人,他安靜的立在通往大雄寶殿的台階之下,絲毫不受院牆倒塌的影響。他的身邊倒插著一把合鞘的長劍,且是少見的五尺長,他的人也一如長劍,凌厲,桀驁。

他是玄空。

羅醮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掌教師兄所料,他佛門一窩膿包,是斷然不敢跟咱們硬踫硬干一場的!」

孫徹問道︰「玄空法師,你是特意留下來接旨的吧?那這個和尚又是誰,在這里多做阻撓?」

玄空不答反問︰「你看我像是來接旨的嗎?」

「哼!那你還待怎地?果如掌教所言,卻也無甚趣味。」

玄空再不理他,卻問盈缺道︰「如今就剩我們兩個頑固不化的,你還不肯跟我並肩一戰嗎?」

盈缺冷笑道︰「不是有那麼幾個熱血的嗎,都讓你一個個罵走了,現在裝什麼可憐?」

「當年的事情其實並不全如你所想,我知道是虧負你們太多。我那時一心想成佛作祖,倒把世俗里的親人當成了修行路上的障礙,後來才知,這又豈是佛法所教?我有此掛礙在身,眾生也再休言果證。可當初的錯,我是真心想有所彌補的。」

「哼,你是老糊涂了,還是在交代臨終遺言?」

玄空搖頭道︰「其實這大相國寺本不是自家的基業,也未必要以身擋之。」

盈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說,是因為我才留下來送死的?貧僧可不敢領你這個情!我一生行跡,並無愧心之處,今日又豈會一走了之?我輩行事自該進退由心,生死亦不當為掛礙!那燕長歌傾天之勢我猶不懼,」他用手指將眼前群道掃過一遍︰「此等小人,又有何懼哉?」

「好狂妄的小子!」

羅醮大喝聲中,飛身而起,拔城劍在他手里放出一團耀目的黃光。他修煉的「黑雲壓城之術」極重氣勢,想當年長髯羅醮何等威名,所過之處無不人仰馬翻,可惜前幾日那一戰,一縷漂亮的美髯被張泯然化成了焦灰。然而那畢竟是虛表,他這「拔城」一劍,威力可是絲毫無損。他這幾日養精蓄銳,養好了傷勢,就是要在今日里立威人前,震一震京師里的同道,找回那日的場子。

盈缺左手憑空一抓,土地里猛然爆出幾十根細長的樹根,如牢籠般向羅醮罩來。那羅醮是個火爆脾氣,見了前路受阻,劍上罡大盛,怒卷而出,將堅韌的樹根一一寸斷。盈缺不退反進,左手向上一翻,作彈指之狀。

「哧」的一聲輕響,羅醮看不見有何物襲來,全憑著一點作用于神魂的氣機感應,憑空扭身,豎起長劍擋在身側。果然有一點如實質般的空氣撞了上來,讓他的身形向後一挫。

「嘿,好惱人哇!」還不等他重整身形,劍上那被擊的一點上又生變化,一大蓬綠到了極致的枝葉急速生就,轉眼之間化成了大片的藤蘿,卷上了羅醮的全身。這是盈缺溫養已久的綠蘿花魂,最喜土性元氣,若是環境足夠,可以長成漫野的規模。

綠蘿的纏繞性極強,一只只不斷生長的氣根纏住「拔城劍」,貪婪的吸食著其上的土性元氣。羅醮一霎功夫已被一團翠綠色裹成了粽子也似,甚至頭頂之上還有一朵艷紅色的綠蘿花,正自悄然盛放。

不過他到底是成名已久的人物,這等花魂只有阻擾之力,被他鼓起全身真煞,沖了個七零八落。盈缺左手回扣,收回受損的綠蘿花魂。那羅醮怒吼連連,終于挺劍殺到了頭頂。

「臭小子,我看你還有什麼手段!」

羅醮這凌頭一劍,絕無花巧,只是攜著山岳般的氣勢猛然壓下。

盈缺嘴角一牽,笑道︰「早等著你呢!」

右手忽握成拳,迎著劍鋒逆轟而上。出拳之際,拳鋒之前更有一道幻影從虛空中漸漸凝實,那是一桿深棕色的杵杖,杵頭是五股匯攏,如含苞的蓮花。

別無懸念,羅醮被連人帶劍轟飛出去,遭遇了在帝京的第二次尷尬。

盈缺轉過身來,雙手合十,向著大雄寶殿旁的韋馱殿低頭一拜,道︰「今日借得韋馱菩薩一點靈氣,為吾山門護法!」

一拜之後,他緩緩轉身,喝道︰「吾乃普陀山大千閣寺新晉主持盈缺,總領天下比丘。汝等犯我山門,本座絕無一步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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