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徹用驚駭的眼神看著寺院中唯二的兩個人,他舉起「應龍劍」又放下,肩膀感覺到了離開他多年的酸痛。他握著賴以成名的兵器,卻感到不知所措。
羅醮站在他五步之內,現在已經沒力氣罵「龜兒子」了,只是神經質的低聲嘟囔著什麼,身上掛滿了藤條和野草,臉也腫了半邊,誰會相信這人是名震滇緬的「拔城山人」?
他身邊還有很多個同門,絕大部分都還站的筆直,只有幾個倒霉鬼躺下了,可站著的人也未必比躺下的體面多少。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站在寺院之外。
沒錯,大相國寺的院牆已經倒塌一個時辰了,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曾踏進一步!
這是兩個有多瘋狂的人啊,面對著已經注定的結局,為何就是不肯放手?孫徹有些後悔今天是自己帶隊來的了。
大千閣寺首座玄空的大名,他也是久聞。這個和尚算得上後八部天龍時代佛門唯一的人物。那時候佛門完敗于天師道之手,具體上旁人雖不得知,但天下瘋傳連自家的八眾護法魔神也被封鎮。孫徹自己盛年時就知道他,他依稀記得那時的玄空聲勢如日中天,大有一挽佛門頹勢的勢頭。可後來不知為何,幾年之間,他的聲名不降反退,修為也停滯不前,因此漸漸消失在別人的談資里,及至于今日,名頭甚至還不如二十幾年之前。
他卻不知,這和尚原來是猛虎一般的人。
他忘了是玄空先大聲呼嘯,拔劍而起,繼而全身透出寶蓮光芒,照徹十方寺影;還是那個年輕和尚先從地底拽出無邊樹根,席卷山門,又從中抽出一段硬木,將那韋陀杵影合入木中。他記得玄空曾數度殺入人群,劍如瘋魔,拳拳抵肉,渾身蓮影支離破碎;他也忘不掉盈缺一杵在手,砸入人群,在地上留下三十丈長的深坑,自己卻在縱橫的劍氣里飄搖。那是真正的萬獸之王般的倔強,即使面對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的群狼,也不肯稍稍低伏染血的頭顱。
孫徹真他媽不願承認自己是群狼里的一頭。
玄空像一只下山的猛虎,那自稱佛門總領的和尚則有著獅子般的雙眼。
他們始終合力守護著大相國寺,卻完全不算是並肩作戰,更像是互相拆台。不僅攻擊範圍時常相互重疊而導致多次的彼此力量對沖,甚至還故意錯開身位,把對方的防御盲點讓給敵人,他們原本不用受這麼重的傷,可即使渾身浴血,也不願改變這種混蛋的戰法。
上千次的身形交錯,他們沒有交換一個眼神。
「老子她媽不信邪啊!」
孫徹听聲辯位,身體往旁邊一讓,見個白衣道人挺劍殺出。是他一個年輕的師弟,當真殺紅了眼,朝著院門口的玄空不管不顧的殺過去。
玄空現在的樣子很嚇人,說是從血水里撈出來的也不為過,衣衫破碎,偶有幾朵蓮花繞體,「千葉寶蓮勁」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的面目還算干淨,露出歲月留下的風霜,九顆碩大的戒疤深刻在頭頂上,像是除風霜外他此生唯一的記錄。
年輕道人氣勢洶洶,他卻面容平靜,低聲道︰「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八字之後,便是短兵相接的肉搏。
兩劍交錯,玄空的劍長,可沒因此佔到便宜。年輕道人修的是劍上罡,可數十尺外斬人頭顱,何況壓縮在劍端三尺之內?玄空似乎已無力躲閃,側身的動作在年輕道人眼里慢的出奇,而他的劍路也因為躲閃而改變方向,已無法構成威脅。碩果僅存的一顆細小蓮花無巧不巧,擋在了凝實的劍氣之前,帶偏了劍勢,在完成最後的使命後,散成了點點金粉。
兩人錯身而過,劍氣割開僧衣,帶過一條細小的血花。
忽然,悶響聲充塞年輕道人的耳膜,胸口如被巨石撞中。
他雖然殺紅了眼,卻時刻保持警醒,即使這和尚已燈枯油盡,他仍秉持著修者最敏銳的機心。可他還是著了道兒——他驚怒的看著玄空肩窩處憑空多出來的四條胳膊,狠狠轟中自己的胸膛,令人絕望的骨碎聲里,他被拋飛的途中便失去了知覺。
僅僅一個回合,如血人的玄空就拿下了這個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輕修者。
他將五尺長劍插在腳下,肩上共生出六條手臂,最里邊的一對在胸前合十,另兩對則在兩邊舒展,如經輪轉動。他緩緩道︰「阿彌陀佛,貧僧臨陣開悟,入無畏之境,得此六臂幻體,實在僥幸。」
「格老子,以為多了兩條手臂就了不起啊?這和尚不行啦,哪一個跟我去取了他的首級?」羅醮叫的大聲,卻也沒動。
玄空此時頗顯出幾分雲淡風清,然而這不縈于懷總讓人聯想到死前的豁達。他目視眾人,道︰「大相國寺是我佛弘法之地,為萬千信民信仰之所系,諸位當真要持強而公然搶奪嗎?中間哪怕無一絲回旋的余地?」
孫徹言道︰「法師此言差矣,這怎算是搶奪呢?明明是當今皇帝金口玉言,御賜于我純陽宮的。反而是兩位戀棧著京師的繁華不肯離去,未免失了出家人的本分吧?」
「哪來這許多 ,你還真以為兩個人能翻了盤去啊?這時候還來說這樣的話,腦子剛才讓人給打壞了吧?」羅醮不愛整那些虛的,專揀實話說。
玄空的一條手臂伸出來,作下按狀,道︰「諸位道友可稍安勿躁。」
他轉過身去,自開戰以來第一次直視盈缺——他的兒子。盈缺就站在不遠處,渾身也沒一個完好處,將一根粗若兒臂的木根插在地上,有些無力的倚靠在上面。他似乎也意識到,這場兩人為主角、眾道士作陪襯的鬧劇終于要走到尾聲。他終于讓自己的視線與玄空的對接,只是里面空如幽谷,無悲無喜。
兩人對視了良久,玄空才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將視線轉到盈缺身後的大雄寶殿上。他看著看著,忽然兩手合十,另四臂低垂,向佛殿納頭一拜。
然後,他轉回身子,說道︰「我終此一生,雖言開悟,然尤有此兩道執念,擋在真如之前。我自知除非丟掉這身臭皮囊,永不能破開這兩道執念。」他從地上拔出長劍,劍柄在掌中一碾,忽化作六柄,劍鋒也為之六分。因此他六條手臂上各握一柄長劍,蔚為人間奇景。
「和尚,我今先去一步。不知西天路遠,可有道旁相逢之幸?」這場中除了他,再沒第三個和尚,因此不需指名道姓,也知是說與誰的。
盈缺站直身體,雙手合十,道︰「預祝和尚得羅漢果。」
六臂盡展,劍光如輪——
「諸位可以動手了。為我,破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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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節寫的很少,本來想寫的更壯烈些,可忽然覺得無言才能表達這兩人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