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寸長的指甲輕敲著木桌,規律的「叮叮」聲讓垂拱殿里那唯一站在階前的人,神情越發陰晴不定。
皇宮大內里殿宇林立,除了平時皇帝接受常朝的紫宸殿和文德殿兩大主殿,尚有凝暉殿、垂拱殿、皇儀殿、集英殿等一干宮殿,可為朝覲之用。凝暉殿自從那一次埋伏完顏真失敗,便有些失寵,從未再接過聖駕。事後不久趙濟就有些後悔,諸殿之中,他其實對凝暉殿頗為心儀,原不該把套子下到那里。一想到自己在那殿里的狼狽,他便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踏進。
「茲事體大……」
他看見坐在下首的皇姐抬起眉睫凝望著他,眼神里似有不屑似有挑釁,便禁不住頓了頓,再開口時,語氣便不由自主的軟弱下來︰「……我們皇家之人的命運,從來都不是自己能操控的,皇姐該早有覺悟的。何況朕金口已開,豈能再反復?」
「叮」的一聲長音,毓漱公主的長指甲停在了桌面上,她懶懶的轉頭去看垂拱殿正門的方向,喃喃道︰「他還沒來嗎?」
她今天的衣著格外素淡,全無宮裝的繁復和華貴,一襲湖水綠色的罩紗長裙將她的身段勾勒地恰到好處,既有婀娜婉約的女性之美,又不顯輕浮妖嬈。發式是金步搖的樣式,然而比起宮中顯貴女子常見的滿頭朱釵又有不同,唯左邊橫插兩根玉釵,簡便處正與長裙相得。釵頭別無修飾,唯有兩串乳白色的珍珠垂落,每串各有七八粒,各有小指指甲大小,珠圓玉潤,和她陶瓷般的肌膚相映成趣。
「毓漱!」
趙濟終于忍不住語聲里的怒意,低低的在喉嚨里咆哮。
垂拱殿的采光出奇的好,是諸殿中唯一不顯壓抑的一個,晌午過後的陽光煦烈蒸人,落在毓漱眼里仿佛是鋪開的裊娜煙氣,她依舊望不到她等的人。她並沒因那怒氣而回頭︰「用堂堂華夏的一個公主,你換回個什麼?」
不等他答話,她又自顧說道︰「契丹胡種,雖已成邊疆遺患,卻也遠未到分庭抗禮的程度。歷來和番,皇家尋個宗室女子,封作公主嫁出去,帶著皇家的威儀也就是了,你如今卻把我這親姐送走。從去年底開始,朝中一干舊臣,都被你借著阻擾新法的由頭,貶謫的貶謫,賜乞骸骨的乞骸骨,前日連範公都立了朝堂,那其中倒是頗有一些,平速與我有往來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久在深宮,你難道還怕我來阻你的大業?你那些所謂圖謀,我也懶得理睬,我知道木已成舟,你不用喊叫,反失了威儀。之前那些話,本宮已到了這境地,還不能使些小性兒——」
她回過頭來看著站在高處的天子,眉頭舒展︰「——你可放心,我會嫁。」
她忽地將一雙鳳目在殿中掃視一周,宛然輕笑道︰「不過是談些家事,九哥兒卻要請來幾位仙長作陪。」
听她說願嫁,趙濟面色稍霽,道︰「雖是皇姐嫁娶,但也事關國運,吾家事即國事,總要慎重一些。」
「是呀,這等以勢壓人的法子,你是慣用了的。」
殿中另一位婦人一直坐在一邊,冷眼旁觀,忽地插言道︰「公主誤會了。公主的嫁娶已有聖裁,不需他人再置喙。我們幾個在這兒,是要請官家重新定奪和番的國使人選。」
說話之人是葛帶玄巾、打扮幾乎如女冠的岳南湘,即使如此裝束,她身為女性的天然誘惑也絲毫不亞于毓漱公主。在她不遠處,還坐著新晉的國師乾元和上清宗的掌教紫虯真人。這兩人低眉斂目好似坐定,宛如對殿內語聲充耳不聞。除了這三個當世高人,殿中只有那一對龍胎鳳種,連個侍立的太監也不見。
毓漱的身子微不可查的輕輕一顫,她竭力保持著平靜的容色,不去看岳南湘,反將目光迎上階前的天子,卻發現他正回避自己的注視︰「這是你已經許給我的!你剛剛還說過,金口既開,豈能反復?」
「所謂權宜,從出生開始就接觸權力的公主不會不知道吧?」依舊是岳南湘接話,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寬大的玄裳雖然擋住了她的曲線,可這一起身竟也有款款的味道。想必再難看的衣服,上了她的身,也要讓她穿出種別樣的女人味兒來。
「也沒有外人,有些話到不需說的太過遮掩。公主肯嫁,那也是不得不爾,至于從前官家許下的所謂籌碼,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另計。塞外境況自不比宮中,公主想著那麼樣的一個人隨行,也不過是還戀著曾經的那些荒唐。我勸公主還是及早撒手的好,不然情隨事遷、俯仰變化,恐怕不能適應。我雖修行,卻也知女人情事,如今為公主計,能守住那一夕歡好的回憶供日後緬懷已算好的,莫要再行差走錯而抱憾。」
毓漱霍然起身,臉色蒼白,道︰「大膽,你憑什麼對本宮這……」
她話未說完,便被岳南湘搶下︰「我雖供奉于朝,卻在世外修行,還不需受你的管束。」她的話音明明不大,且柔和中正,然而其中自有一股氣魄,壓得毓漱口舌如堵,就是不能把後半句話吐出來。
趙濟這時卻來打圓場︰「夫人切莫動氣,皇姐也勿須動氣。其實這次臨時換人,絕非朕有意為難皇姐,實在是朕手邊有一項要事,非冒先生外別無人選。皇姐這次遠嫁,是轟動邦國的大事,朕定然另在朝中選一位大員為國使,不辱沒了我上邦國威。冒先生畢竟是修者,又是我堂堂國師,實在不適合持結親團的節杖。」
毓漱也懶得再爭辯,坐回椅上,端起放在身側桌上、早已涼透的茶盞,低頭輕抿。既然已成砧上魚肉,再多言語,豈非徒自取辱?
岳南湘開了話匣,卻不肯輕易關上,又道︰「原本也是無事的,只是這一回中秋大典,姬盟主閉關未能參禮,官家的賜封和詔書都要請一位足夠身份的人送上泰山去。冒襄雖為後進,但也是新晉國師,身份自然是夠得。何況前些日子我林師妹在京畿路遇伏,唯有冒公子親眼見證,我家姬盟主曾說,希望他有暇來泰山,說一說當夜之事。」
正在這時,殿門外遠遠的傳來一把尖細的傳保聲︰「大國師冒襄到!」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便踩著陽光出現在殿門前,長長的影子幾乎貫穿半個大殿。
毓漱眼前驟然一亮,欲起身時卻又猶豫著坐回去,只是目光再不曾從那身影上移開。岳南湘、紫虯和乾元的目光同時在來人身上一掃,復又別開去,那一霎三人眼中精芒一閃,猶如鷹視狼顧,終是顯露了他們修行人的不同之處。
冒襄從大相國寺匆匆趕回,一身風塵僕僕,落在身後,便見得細小的塵埃在光影里舞動。待他走到殿前,向趙濟微禮,道︰「草民適才路過大相國寺,恰逢些道人生事,要將那古剎山門毀去,且還要傷人性命。草民一時不忿,卻是出手阻了一阻。」
趙濟先笑道︰「先生已貴為國師,怎麼還自稱草民?」
冒襄微微搖頭,向一旁的乾元問道︰「據說那些道人是奉了乾元掌教之命?」他此時猶帶著在大相國寺激戰時的鋒銳之氣,這一句話問出,便如出鞘之劍,讓垂拱殿里都填了幾分肅殺之氣。
乾元眉目上揚,目光與冒襄撞個正著︰「不過是取回御賜之物。」
冒襄身後塵埃忽地凝立不動︰「便可生殺予奪?」
「未想到,大相國寺還有戀棧不去之人。」乾元又復垂目,「啪」的一聲輕響,卻是他左耳上一條綁定長冠的絲帶斷了開來。
冒襄也不再追問,又向丈半之外的岳南湘道︰「寧夫人剛才說什麼來著?說要問問我那一夜的情形?我卻以為你了然于心呢!這蕭牆之亂,怎的來問我這外人?」
岳南湘面色不變,說道︰「蕭牆之亂不假,可冒公子說我了然于心,卻是置我于何地?林師妹自那晚之後,便不見蹤影,我五岳上下無不懸心。那上官朝九傾慕林師妹,在盟內人盡皆知,卻誰也沒想到,他被拒絕之後,竟勾結外族,要置林師妹于死地。其中詳情我也未能查到,如今上官朝九也潛逃在外,唯有請冒公子上一趟泰山,與我家盟主合計此事。」
她說道半途時,冒襄已忍不住低笑起來,待她說罷,冒襄更是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如削在琵琶上的一記記單音,滾落在大殿的各個角落。然而他的臉上卻疏無笑意,只有掩飾不住的憤懣。
趙濟終是忍耐不住,大聲道︰「冒先生何故發笑?有這幾位高賢在側,還是講一些體面的好!」
冒襄止住笑聲,盯著高高在上的趙濟,一字字道︰「那晚在場之人,除了她五岳的叛逆和天山的那一伙兒,還有另外兩個修士,卻不知道官家知不知道他二人的下落?」
趙濟滿臉不悅,怫然道︰「先生越說越荒唐了!什麼修士,朕連名字、面目也不知,豈能知道這二人的下落?」
冒襄一邊緩緩地點頭,一邊隨口道︰「原也該如此的。」
趙濟點頭道︰「適才寧夫人的言語,先生也听到了,召先生來,就是想請先生跑一趟泰山,送上朕對姬大國師的一點心意。另外朕有一道手諭,面見姬大國師時,也請先生親手交給他。」
冒襄不答,卻出人意料的轉過頭去,問道︰「乾元掌教,這泰山之行,只怕也少不了你的推舉吧?」
乾元仍舊垂目道︰「若非貧道有事在身,本也想上泰山面見姬大盟主的。」
冒襄向殿上折腰一拜,朗聲道︰「草民領旨!」
趙濟滿意的點點頭,道︰「時辰也不早了,有勞諸位上師前來。皇姐也該早去準備一下,明日可就是出發之期。」
毓漱默默的站起身來,目光在冒襄的背影上逡巡一周,卻未得到絲毫回應。她未再向殿上望上一眼,便轉身出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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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的劇透一下,從這一卷開始,冒襄就要開始踏上敵對天下的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