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的車隊仿佛無窮無盡,在官道上蜿蜒成一條巨大的長蛇。即使是千里駒,從隊首跑到隊尾,想必也要花上一刻鐘吧?
車尾那一頂黃金色的華蓋,是車隊中最耀目的存在,在日頭下閃閃發光,如同堆砌的小小金山。那是「輿」,原本只有皇帝、皇後才能出乘的車架,公主乘坐原本是僭越,可天子這一天卻難得的慷慨。那「輿」由四根雕成龍形的朱紅木柱支撐,上列滲金銅脊,皆鑄為銅鳳形象,廂內高六尺、寬八尺、闊六尺,足可容納八人,四維則垂落繡額珠鐺。車廂之外,伸出八根鏤金欄桿,桿上架著兩面雕刻神仙人物的木壁。前後各有八馬承托,由欄桿上掛設的綠絲絛金魚鉤子勾定。
這條車隊會途徑京畿路、山西路、河南路、河北路,越過黃河,穿過綿延千里的太行山脈,抵達幽雲十六州。當今幽薊知府範翔是貶斥舊法的骨干,以儒生掌兵而名馳天下,毓漱和她的隨親隊伍在這里將得到盛大的款待。然後他們會越過長城,從王朝最北邊的城郭武州進入契丹境,此後馬鳴蕭蕭,一路俱為沃草寒原。
冒襄禁不住想起這金輿玉輦出城時的情景——今日趙濟是鐵了心的將風光讓給毓漱︰送親車駕前,設立儀仗、行幕、步杖、水路,前驅開道者近百,各持掃帚、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又有旗官掌旗、武官抬舁、宮嬪控馬,當真是 赫無極。他自己則坐在一匹青玉璁上,噙著微笑看金輿里毓漱隱隱約約的影子,甚至大多看客,都不知這是親來送姊的皇帝。車隊所過之處,早已將附近干連的幾條街道都封禁起來,百姓們只得在摟頭的窗子上望,縱是見多識廣的老年人,一生里也不曾見過幾次如斯排場。
對于毓漱公主,冒襄畢竟不是真的無動于衷,那日事後他裝得灑月兌,其實是因為不知該用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這個平生唯一一個和他有肌膚之親的女子,用詭計將他帶入到一個神異的世界中,他不至于食髓知味,然而也頗得其妙趣。修行之人講究萬物有道,那種感官上沖擊性的體驗,也在冒襄的道心上刻印了一筆。
然而臨別一唔,終究無言。那對如水的雙瞳在他心底激起漣漪,她幾次欲言又止,直到車架開拔,不得不走時,才匆匆到了一句「珍重」。
或許她完全是因為習性使然才用出那樣的法子吧?折鐵曾和他說過,人世間的權力和修行者的道行一樣,越往高處,越是能扭曲人心。人間權力能讓人的心性表露無遺,你若想看清一個人,就等他到高位時。而修行者的大威能則更是可怕,能讓人完全迷失心性——人之修行,原本是問道于天,尋求完整的超月兌與自由,法力不過是伴生的細枝末節,可到頭來,有多少人忘了初衷,反而沉陷在那伴生物里?
或許毓漱在異國他鄉,會時常有「綿綿思遠道,宿昔夢見之」的感喟吧。然而對于冒襄,不過是鏡花水月,過眼塵勞,不用多久就不再放在心上,那一段堪稱旖旎的經歷,也只是道心上一拂即去的塵埃。
他輕甩手中的馬鞭,調轉馬頭向城門的方向,卻見遠處同來相送的岳南湘從一匹白馬上下來,向著他走來。
款款而行的女修有著普通女子難以企及的氣質,像是鳳凰和仙鶴的混合體,同時擁有雍容與清雅。她已到了普通人接近黃昏的年紀,高深的修為卻賦予她不輸于妙齡女子的幼女敕肌膚,然而年華的沉澱又在她身上結下了完美的女性之美。也難怪她年輕時能艷播天下,連折鐵都傾慕于他,冒襄不自覺便拿林婉與她作比,華山上的兩代名姝,然而林婉的絕世修為又掩蓋了她的美貌,可眼前女子又豈是涂有美色?單是她慧眼識中寧士奇,就可以看出她的不凡,至于現在她在玩弄的手段,冒襄則完全看不透。
和在長白山初見時相比,她的容貌雖無變化,氣質卻是迥異。
她精致的五官像是一張工藝絕倫的面具,將她的一切情感、想法都封存起來。
走到馬前之時,岳南湘沖他微微一禮,說道︰「來與冒公子告別,幾日後,我與同門及姬盟主在守正宮恭迎公子大駕。」
冒襄故意沒有下馬,在高處俯視著她,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國師,畢竟是後輩,可在岳南湘臉上看不見絲毫的不悅。他一邊揣度著女修的城府,一邊答道︰「晚輩不敢,能上泰山拜謁姬前輩,是我的榮幸才對。寧夫人是要去泰山,而不是回華山嗎?這一次出來想必已許久未歸了吧?那次晚輩上華山蒙尊夫寧掌教看重,點撥劍術,受益終身。只可惜寧掌教面色不佳,想他修為高深,怎至于此,真不知是何道理?」
岳南湘道︰「拙夫起步太晚,又行進太快,如今偶有頓挫,也是常理。這里還未曾謝過公子不遠千里親上華山示警之宜。」
「夫人已經謝過了,怎麼又提?何況林師姐終究是遇上了這等事,被有心人盯上,縱然能未卜先知又有何用?」
岳南湘面露微笑︰「若真能未卜先知,也不會叫凶人得逞。」
冒襄在馬上拱手,誠心說道︰「但願寧掌教能劍斬劫數,再上層樓。」
岳南湘低低附和︰「但願如此。」言罷點頭別過,轉身往東邊去了。她只身一人,也不與同門一同上路,且不御劍,便那麼一步步向東而行。步履微微如洛神仙子,然而速度卻是極快,不一會兒便成了一個細小的黑點。
望著她的背影,冒襄再一次想到了折鐵,當初他是怎麼愛上了這樣的女子,當時她是否也有著這般淵深如狐的城府?修行之路本絕塵埃,然而為何偏偏多出這般魍魎人心?
從折鐵散功、獨自下山後,冒襄出奇的從未曾擔心過。這數年之間,也不曾有過他的絲毫音訊,就仿佛他真的如外界所傳一般,真的化羽而去了。不過要自己擔心這樣的人物,冒襄想想就覺得可笑。折鐵又豈是需要別人擔心的?只願他當真如三省老道所說,到頭來看破世情,雖真元盡喪,反而能更近大道一步。
回到皇宮,與趙濟作別,商定次日一早便啟程去泰山。趙濟要為他準備車架、隨行官員及一應隨從,都被一一回絕,冒襄堅持獨身上路。最後實在拗他不過,趙濟自嘲般笑言︰「你們這些仙家人物,縱然做了朝廷供奉,也不改野逸本色。朕想送你幾個隨從,卻是拖累你的行程。」
趙濟交給他一道聖旨、一封手諭和一方璽印,除了聖旨要當眾宣讀,其余兩物都是要面呈姬正陽的。那璽印是一方蟠龍玉印,有巴掌大小,光澤圓潤,握手處一尊蟠龍,頗有王氣,一看便不是凡物,冒襄能從中感應到隱隱靈氣。
趙濟說這是除了金牌外,朝廷送給每位國師的信物,是真正代表身份的寶物。乾元得的是一面織法精巧、綴滿寶石的小旗,冒襄的則是他身披的那一襲金鱗龍錦。原本為佛門準備的是一桿南海紫竹杖,要送與廬山三白的則是一盞帶著玉石棋子的寒鐵棋枰,只可惜佛門無人勝任、廬山三白不屑于此,這兩樣寶物都未能送出去。
臨走之時,趙濟曾一度猶豫不決,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握著冒襄的雙手道︰「冒兄早去早回,朕這里還有多少事情要倚仗兄台呢!」
冒襄點頭應是,挎上隨身的小包袱,獨自走出汴京。其時,朝陽剛升出地表,身後的巨大城池猶自未睜開眼,等待著從夢寐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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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度章節,略少,卻寫得我蛋疼無比~~
差點忘了,祝大家國慶愉快,國慶期間不保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