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他是統治一方的君主——為響應帝釋的號召,率領他的僕從和將軍,來到此極北之地,共同抵御叛亂的修羅眾。他的戰甲華麗絢爛,在琉璃之光的映照下,閃耀著粲然的、如有水氳纏繞的金光。背後黃金色的雙翼,是整個戰場的焦點,即使是其他受響應而來的君主,也不得不為之奪目。他手持如意珠殺伐決蕩、馳騁疆場,即使以勇悍聞名于世的修羅之眾,也少有能纓其鋒芒。
他記得他翔于群山之巔,展開的羽翼遮天蔽日,驕傲的俯視著盤踞在山頭上的無數毒龍。它們昂首吐信、虎視眈眈,巨大的身軀盤繞在陡直的山峰上,唯一用力,就有巨大的石塊從崖壁上崩落。風里滿是腥臭的味道,也有他酷愛的龍膽的苦腥味。他振翅高呼,俯身沖入龍群,鐵爪與鋼喙上閃動著冷冽的寒光。于是血雨翻飛,在皮肉綻開的痛苦瞬間,他感到了烈火灼身的快感。[]
他記得他站在菩提樹下,仰望矗立在雲中的高山。他沐浴在祥和的佛光里,耳邊縈繞著不可名之的禪韻,心神如醉。他身上白色的袈裟寶光瑩瑩,衣擺上輟滿珠寶,每一顆在三十三天都價值連城,當他還在三十三天做一名君王時,他也曾真心實意的獻上最名貴的寶物。現在他可以如此靠近的站在靈山腳下,每日可以親眼看見佛陀和菩薩,他心中安詳喜樂——即使他尚未得到大解月兌,只是一名山門護法。
他記得他面對千軍萬馬,無數妖兵鬼將如潮水般涌來,如意珠被他任意揉捏,化成五色的九尺長槍。他手持長槍,心堅如鐵,如矗立于海岸的礁石。刀槍劍戟從四面八方刺來,他忘記了自己仍有戰友,仿佛孤身獨對千軍。每次揮舞長槍,就有巨大的罡氣激射,掃平一片敵人。熱血如沸,他仿佛又回到了每日廝殺的少年時代。可敵人一**涌來,仿佛無窮無盡。他終于被淹沒,無數尖銳之物刺入肌膚,而他猶自大聲狂呼。他知道,即使死去,他終將回歸。
他記得他站在幽閉的山路之下,一回首便望見古拙的山寺,他換了一副脆弱的凡軀,而山河之壯美,不輸靈山……
「轟」然一聲,跨越千百個世代,多少個輪回中閃現的畫面忽然破碎,宛如被利刃斬成無數絲縷。記憶的絲線紛然雜糅,它們彼此或許承載著相隔千年的印記,然而此刻交織成一團,讓人再無法厘清脈絡。莫說還記得什麼,就是那些散落在輪回之中、曾如流光一閃般被點亮的記憶碎片,也被這些縱貫時空的絲線攪成了粉塵。
我是誰?
他仍存在著一個「本我」的意識,尚屬慶幸。紛亂之麻穿透記憶的禁區,將無數輪回中沉澱的記憶戳的千瘡百孔。「本我」沉浸在識海的底層,他強迫自己向上升、向上升、再向上升,無視于絲線觸角的糾纏。越是久遠的記憶在識海中沉澱的就越深,他只有努力往表層靠近,才不至于被沛然的記憶洪流所淹沒——
終于,他越過了某一個關鍵的界限,四周依舊支離破碎,可他依稀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和「本我」如天生一對,天然就有莫名的親切。
他聚集起全部的精神,向那扇橫亙在界限上、原本應關閉此時卻肆意敞開的大門猛然撞去,周身的五色琉璃光大盛,助他將大門牢牢關緊。識海中暴躁的洪流和糾纏的絲線被擋在了大門的另一邊,他開始收集四周的碎片。于是他看到街頭凍餒的女子;看到巍峨莊嚴的山門;看到垂流直下的瀑布;看到鶯鶯燕燕的旖旎;看到獨對群道的僧人;看到一舞傾城的決然……
我是,和尚盈缺。
床榻上的盈缺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亮的嚇人的眼。隨即他听到一聲歡叫,一個溫軟的身軀投入懷中。最初的踫撞讓他僵硬的身體有一些不適,可片刻之後,那軀體上傳來的熟悉感就讓他徹底融化,如徜徉在一汪春水般愜意。
「姑娘切讓一讓,讓老夫診一診脈。」那晨向床榻前走進了些,簇簇一臉不願意,還是支起了身子,在盈缺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才旁若無人的站了起來。
那神醫干咳了兩聲,坐在榻邊,凝神為盈缺把脈。過了足有半柱香,老頭兒才睜開眼來,撫著短須道︰「和尚元神歸位,重掌紫府,雖然元氣還未盡數恢復,然而有迦樓羅一系血脈承繼,再不過數日也就可盡復舊觀了。恭喜恭喜,三位都各自邁過了自己的關卡,成功繼承下八部血脈。日後修行必是事半功倍、突飛猛進,在修行一界大放光彩那是板上釘釘的了!」
除了他和盈缺,臥房里尚有簇簇和冒襄。離冒襄解開天龍封印已過了近兩日,那晨到現在都不肯相信,自己身邊這三人竟都是八部傳人。簇簇是第一個醒來的,距入定之時正好過去一日一夜,那晨總覺她的氣息晦暗一些,似乎沒有徹底覺醒。冒襄繼而醒來,渾身氣機淵深如海,難測底細,那晨想為他把脈印證傷勢,卻被他一口回絕。
「盈缺,你變啞了嗎?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盈缺聞言看向簇簇,略帶迷茫︰「我……睡了多久?」
「你還問呢,從大相國寺那時候算起,差不多快一個月了吧。喏,就是這個大庸醫,拖拖拉拉的那麼久,也沒把你弄醒,倒是冒恩公一來,就有了法子了!你自己還記不記得呢?當初在大相國寺,我拼了命的運起‘霓裳羽衣舞’也打不過那群惡道人,要不是冒恩公出手,咱們可就沒有今天啦。後來又是他揭開天龍封印,你體內的大鵬金翅血脈蘇醒,才能撿回這條性命呢。」
盈缺從榻上起身,雖因久臥身體頗顯得僵硬,他鞠躬的動作也是一板一眼︰「冒兄再造之恩,盈缺終生不忘!」
冒襄向旁邊一側,讓過他這一禮,道︰「我不過是恰逢其會,又哪里是刻意施恩了。簇簇姑娘,那‘恩公’之名,再也休提。」
「于你是舉手之勞,可對我倆卻是恩同再造呢。」
盈缺直起身子,灑然一笑,頗有幾分當年縱橫花叢的風采︰「從子杞那里便听過冒兄的大名,當時听他說來,便知非時池中之物。後來冒兄晉身國師,果然名噪天下,可惜因為彼此立場,難有一唔。此番結識,實為榮幸。」
冒襄容色一喜,繼而又是一暗︰「你也認識子杞那小子嗎?他近來可好,可有惹出什麼麻煩?與我結識,現在怎麼看也不算什麼好事吧?」
盈缺渾沒在意他後半句話︰「我也許就未見過他了,自普陀一別,已是春秋之隔。也不知道彌姑娘後來在柳婆婆那里修行,只怕也未曾尋到他。」
「他終于把彌師妹搶回來了麼……」
盈缺忽的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只听他輕聲道︰「他的遺體,沒能帶出來罷?」
簇簇臉上忽現慌亂,道︰「那時,我實在沒有能為……」
冒襄接口道︰「你是說玄空大師的法體吧?大師身後已成六臂金身,趙濟雖然偏袒道宗,也不敢怎樣,他已下旨將大師法體供奉于皇家寺廟,受世代香火祭拜。」
「你這老頭子,倒來了個一了百了,以後的事兒,你也不用再操心了吧?」盈缺隔著衣衫,緊緊攥著掛在胸口的「七輪三魂石」,仍有絲縷五色的光彩從指縫間透出。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定數罷?這顆他剛燒了戒疤時,玄空就偷偷塞給他的普陀至寶,卻原來就是「如意珠」的化身。他仗之以數次活命,今後,更將永不分離。
「你說大鵬金翅,他說迦樓羅,莫非我現在身體里的熱流來自于八部天龍之一?那個傳說中的佛門護法?」
簇簇喈喈一笑,道︰「厲害吧?冒恩……冒大哥他受圓明天師的遺囑,解封當年中原諸脈合力鎮封的天龍封印,不想就是在這天柱山呢。你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啊,我也是傳承之一,和那會兒見到的漂亮姐姐一樣,是緊那羅化身!冒大哥更厲害,他的傳承是八部之首,神中之神的帝釋因陀羅!」
「這麼說,山門護法又回來了,佛門終于不用任人欺凌了……」
那晨忽的怪「哼」一聲︰「那也未必。封印雖解,這一世還不知有幾個血脈能成功蘇醒的呢。幾百年前全勝時,也不超過六個。何況那時候,中土八部血脈都跟藏傳活佛一般,一代代輪回都由佛門悉心監管。只要上一世血脈身故,便根據種種跡象尋找下一世傳承,將小孩子接回寺院培養,那自然是全心忠于佛門的了。這一回封印被驟然打破,血脈都在成年人身上蘇醒,憑什麼就偏幫佛門?不信你問問這位哥兒,他會從此以後,實心實意的當個佛門護法嗎?」
這老頭兒指的人,自然就是冒襄。
三人無言以對,就是天真爛漫如簇簇,也知道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那晨忽又悠悠說道︰「這事兒也不是你們此刻該關心的,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想。現在這點兒傷,趕路是不成問題了。我勸你們快下山去吧,不用多久,他們也該到了。」
簇簇問道︰「他們?誰快到了?」
「前天夜里,我將天柱峰頂的傳訊機關打開,那里面藏著幾十道飛星敕令,據說可以讓許多該看見的人看見。無論出于何等理由解開封印,都應讓神州相關之人在最短時間知會此事,這是當年鎮封時就定下的規矩。而打開傳訊機關,也是我那家最後的使命。」
「你,你這個臭老頭兒!怎麼現在才說?」
盈缺一把握住簇簇揚起的巴掌,道︰「算了,他是恪盡職守,何必怪他?為今之計,是要盡快離開這是非地。」
「只怕已經有些晚了。」冒襄看一看窗外的天光,太陽尚在中天,然而射進來的光線卻顯得紅彤彤的,像是染了血的顏色。「我現在是全天下的仇敵,不要連累了你們。等會兒我先從北面下山,過一刻鐘之後,你們再從南坡下去。」
盈缺哈哈一笑︰「冒兄這話未免太小看人,豈不聞肝膽相照?盈缺雖愛戀世間之繁華,卻也從沒把死當一回事兒!至于她麼,我可就管不著了。」
簇簇妙目斜瞟,瞪了他一眼,哼道︰「你當然管不著了,我就是要跟冒大哥一起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