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吹動衣衫,烈烈如歌,讓他仿佛有種錯覺︰回到了夢中的某一世——大翼如旗,排雲蔽日。
當此之時,登臨萬仞之頂,下視蒼茫江山,以及那蒼山碧水中蠅營如螻蟻的人群,盈缺很想大發一番豪氣,學那睥睨宇內的關雲長般,說一句︰「吾觀此輩等,如插標賣首之人!」[]
當然,他不會真說出這等沒可能做到的言語,他倒是很期待,身邊這位是不是能發幾句豪言壯語。
「這里面,很有一些生面孔呢。」
冒襄目光如炬,在谷中一掃而過。不過就是這麼一轉瞬的時間,就似有人對他巡視的目光如斯響應,凝眸回視。冒襄眉心蹙起,那里面至少有六雙目光,讓他如有被針刺的錯覺。
天柱山脈數峰攢立,其間圍攏的山谷面積不小。幾人站在天柱峰的北面絕頂,足可將整片山谷盡收眼底。此時谷中已有浩浩蕩蕩近百人,分作大小十數個陣營散在谷中,規模大的有二三十人,人數最少的不過三五人而。只要稍作留意,便能從那些人堆分布中,猜測出幾分合縱連橫的意味。
此時猶有人從西北邊入谷,陸續匯入人群。冒襄的目光停留在一對青年男女身上,這兩人和身邊兩位衣袂飄飄的羽客,構成了最少人數的團體之一。另外,只有離他們最近的一個三人團體,比他們人數更少。當然,一個人站著的除外。
盈缺的目光自然地跟過去,打量了一番,不由撇著嘴說道︰「滿身粉飾累贅,是想把家底兒都掛在身上嗎?模樣雖中看,可不要是對兒繡花枕頭才好。」
簇簇可沒有盈缺的「鷹視」和冒襄的「電眸」,這等距離只能隱約看出人形,哪還能看得清楚具體細節。不由急的運足目力,使勁兒往山下張望。
卻不料那晨老頭兒往山崖邊兒上走近兩步,邊向下望,邊道︰「好一身華麗寶物!那四人背上一人一口三尺短劍,也不用劍鞘遮掩,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星沉鐵’吧?」
簇簇道︰「死老頭兒,你不是怕死不來嗎?怎麼還不從南坡逃下去?」
老頭子搖頭道︰「這是多難得一場盛會,豈能輕易錯過?我老人家無拳無腳,也不涉此間利益沖突,誰來與我為難?」
簇簇嘖嘖道︰「想不到你的眼力還不差,能看出那麼遠去。」
心里雖樂翻了天,總算在這丫頭面前找回一成,老頭子卻面容不改,還故作謙遜道︰「哪里哪里?‘觀術’不過是醫者本分,我這一身醫術,到有七成是落在這雙眼楮上。」
簇簇推了他一把,幾乎把他推出山崖外,嚇得他驚叫一聲,還好簇簇又一把把他拉了回來。看到他的蒼白臉色,簇簇忍不住「咯咯」而笑,道︰「裝什麼裝啊你,快說,什麼叫做‘星沉鐵’?」
「小老兒哪知道這些了——我只知是天外之鐵,據說自具神通,兼且其重無比,比尋常金鐵重八百倍。你別看那短劍小小一段,想來最少也有千斤!那可是一般人能舞動得了的?」
冒襄忽的插言道︰「所謂劍術,如逆旅行于人間,雖欲成擎山填海之勢,又何需絲毫假于外求?」
那晨嘿嘿兩聲,他自己對劍術仙法一竅不通,自然不會傻得和一個方家爭辯,又道︰「想不到這些人也出山來了,這可是你解開天龍封印的本意?你們幾個可真是價值連城呀,連這些把紅塵當狗屁的人物也驚出來!」
盈缺道︰「冒兄,你可識得?」
冒襄搖頭道︰「不光他們四個,連他們一旁的三人我也看不出來歷。好在這兒還有見過世面的,總不會讓咱們當睜眼瞎子。」
那晨又是「嘿嘿」數聲,臉頰上的肉微微抖動,想來忍笑已是忍得辛苦之極。要不是看簇簇作勢欲打,那是要狠狠地陶醉一番的。他退開兩步,離得簇簇稍遠些,方道︰「百來年前,封印八部天龍血脈,可不是只有中原道門參與的。當初五大祖庭和十大洞天雖人才赫赫,天師道更是威風八面,可若不借力于另外兩家勢力,怕也未必能成事。這兩家勢力囿于祖訓,等閑不出山門,漸漸養成了不問人間香火的性情。因此就是在修行一界,也歷來不為人所知。這有一個便是那遠隔于千里東海之外,坐落于虛渺三山的‘海外仙山’一脈,據說島中傳人精修飛仙劍術,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那‘星沉鐵’只有東海的海底有幾個隕落點,中原也極少有人用這玩意兒打造的飛劍,因此我猜這四人便是東海來的客人。」
「另外那三人嘛,我雖不知來歷,可看這架勢,想必就是來自于另一股勢力的了。南朝道門里出了位大人物,通曉三教,自成一家,即是那號稱‘山中宰相’的陶弘景。這另一脈便喚作‘山中宰府’,是陶弘景後人所建,且也學他們祖師爺,不願在世間行走,只願躲在深山里修行。陶弘景早年雖是在茅山成道,這一脈卻居無定所,至今也無人知曉‘山中宰府’的山門在何處。」
至于谷中其他諸人,大半都是熟人了。三宗人物自然少不得湊這個熱鬧,純陽宮和茅山上清宗都有十數人到場。前者的頭領是個一身青袍的俗家人物,面目在三十許間,相貌平平無奇,一雙眼也是昏黃顏色,然而適才那六雙目光中就有一道是來自于這人。冒襄敢斷定,場中雖龍虎雲集,這人的修為也可穩佔三甲一席;上清宗的頭領更干脆是他家掌院紫虯真人,他雙目如電,配上紅面紫髯,當真是顧盼自雄。算起來,茅山上清宗與「山中宰府」頗有淵源,他去于那三人攀談結交,對面卻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絲毫沒給他這一宗掌教面子。紫虯那等火爆脾氣,竟也忍得下,沒露出絲毫不忿神情。
樓觀派卻只有一人,便是那「樓觀七子」中年紀最小的羽融子。他獨自站在一隅,離另兩宗人物遠遠地,雖然仍是一臉戾色,那一股凶悍暴虐之氣卻是絲毫也不見。六雙目光中,自有這故人的一道。
道門其余諸宗人物也有不少,冒襄雖然沒一一見過,依著樣貌行頭,也能將其中大半與些成名人物對號入座。
另外,人物最多的一股勢力就是五岳盟了,足有近三十人。他一眼便認出無疆道人來,他給人的印象依然是沉穩堅毅,可射向天柱峰頭的目光,即使遠隔數十里,仍不能絲毫減弱其中的仇恨。除了無疆,有六人都是他在雲駐廳見過的,當時言笑晏晏,此刻卻不無對他咬牙切齒。人堆里,有一位滿面風霜的皂衣大漢,粗手粗腳,如一大塊未經打磨的鐵膽粗胚,足足比常人身高的無疆高出一個頭。這漢子目光沉郁,六雙目光中並沒有他一個,冒襄卻對他心生凜然,因為他猜出這人就是姬正陽的首徒——「時乘六龍」厲無咎。
冒襄的目光又在這群人中逡巡兩遍,終究沒有發現駱風,不禁悵然。
另幾人意外的是,佛門也有人物到場,零零散散聚成幾堆,也有三四十人的規模。簇簇硬逼著盈缺指認,看他認得幾個,盈缺頗不耐煩,勉強認出六七個來。這還是當初他即將接任大千閣寺方丈時,從其他寺院趕來迎接的賀客。可惜他沒等到大典時就已逃跑,也只匆匆見過,幾乎沒有交流,只知大多是來自其他三大道場的高僧。其余和尚都是頭頂禿禿,滿面愁容,讓他見了便覺晦氣,狠狠呸了一口,罵一聲︰「不省事的禿驢!」作結。
意外的還不止這些,有五人站在道門三宗和五岳盟之間,儼然成了場中最大兩個勢力之間的橋梁。冒襄只認得其中那個身如鐵塔的男子,在林婉遭伏那一晚,曾赤手抓碎他的鐵劍。盈缺則發現,自己的師兄「血手龍僧」趙令赫然是這小團體的首領。他不知道,趙令身後的四人就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大內供奉「二十四衛」,其中的「洗練衛」,雖斷了一臂,卻也是六雙目光之一的主人。
此外冒襄還隱隱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只是將谷中人物盡收眼底,也一無所獲。他沉吟了片刻,不自禁微笑起來,腦子里浮現出一個身披玄色大氅的胖子形象。
不用等他出手,谷中自有人率先按耐不住,無疆御劍越眾而出,身後有兩人隨行壓陣。這三人雖是自下擊上,面對高拔險峻的天柱峰,卻不改其慨然氣魄,大有哀兵必勝的架勢。
無疆蓄勢已久,「先天八門咒術」全力發動,遠天之外接連三聲悶響傳來,是「開」、「休」、「傷」三門依次洞開。那日他輕敵,倉促間就輸給冒襄,這次卻絕不會再犯這等錯誤。
冒襄向盈缺和簇簇一抱拳,道︰「兩位稍歇,待我再去會一會五岳盟的豪杰!」說罷一陣衣衫,就那麼沿著近乎筆直的山崖向下奔出,天柱峰上立時騰起了一道細小、卻一路向下延伸的煙塵!
然而就在冒襄剛奔出之際,谷中便響起一陣喝聲︰「道兄且慢動手!盟約剛立,豈能須臾間便自食其言!」
無疆三人宛如不聞,仍舊飛向天柱峰頂。那發話之人卻是「海外仙山」中青年男女里的男子,不知用了什麼法門,幾乎是瞬移至無疆三人前路上。無疆雖暗暗吃驚,卻不慌亂,伸手向身後兩人打個招呼,自己則猛然拔升,欲繞過眼前男子。
而冒襄的腳步未有絲毫停頓,腳下那一條煙龍仍在向著山腳筆直前行。
那兩個五岳盟子弟端的不是庸手,起手處便有風雷震震,一團團青綠色的光芒從四面八方匯入掌中。攔路男子見無疆飛過頭頂,臉上露出急切表情,猛一咬牙,從背後擲出黑黝黝的三尺短劍。口中大喝同時,凌空斬向那兩人。
只听「噗」、「噗」兩聲悶響,綠光猛然爆散,兩人齊齊撫胸飛退!
「得罪了!」男子劍勢不停,在空中掄了半個圓圈,又指向頭頂的無疆。手中雖只握三尺劍,看他那咬緊牙關模樣,卻似擎著一座山般。
無疆忽覺得周身如陷入了泥漿一般,似有種種凝澀沉重之物掛在身上,雙掌在胸前一扣,沉喝道︰「坎宮降寒!」
「休門」的坎水之力在他的腳下爆開,瞬間凝結成數丈方圓的冰盾。然後鐵劍撞上堅冰,「咯啦啦」一陣聲響,冰碎,鐵劍仍舊一往無前!
此時,像是鐵劍在帶動那男子,星沉鐵,似乎也真的有千斤之重!
無疆大驚,手中咒印再換,喝道︰「九宮移位,坎震相鄰!」破碎的冰塊中忽然騰出綠芒,這是他將「傷門」的木之力也移到了此處。
冰塊再次爆開,一碎再碎,無數晶瑩的冰屑在空中漂浮,將男子和無疆都包裹了進去。而冰屑中的綠芒也越來越盛,最後已如同綠色絲線交織的密密羅網,將兩人的身影徹底淹沒。
「咚」、「咚」兩聲,無疆和男子同時間落在地上,腳下均踏出了一個深坑。無疆面色發青,雙手竟在微微顫抖。男子雖面色如常,三尺黑劍卻已月兌手,倒插在腳邊,入土至柄。
「你……」
無疆剛剛吐出一個字來,忽的面色大變,硬生生將余下言語卡住,直瞪瞪的望著西北邊。男子也是容色失據,轉頭向西北方望去。
同時之間,本來在山體上狂奔的冒襄也忽然駐足,望向西北方,面色陰晴不定。他此時正好奔至山腰,那邊騰起的光焰和他幾近平直。
西北方山谷的入口處,一道巨大的光焰騰空而起,在升騰的過程中,形象越來越凝實。等到與冒襄齊高的高度,赫然已化作一只須眉宛然的五色巨龍!其須赤紅、其角青碧、其鱗明黃、其鰭瓦藍、其眸深紫,它身上的每一種色彩都是最最明麗的那一種。
然而五色巨龍的形象剛剛飽滿,一道數十丈長的黑色劍氣便尾隨追至,斬入龍軀。剎那之間,五色巨龍四分五裂,只剩下一道道流散的明麗色彩在劍氣下緩緩消融。
而散開的龍軀中,竟赫然還有兩道人影!他們此時懸在空中,正各自以雙拳死死地抵住余勢未歇的黑色劍氣!在巨大的劍氣前,他們的身影實在顯得太過渺小。
不知是哪個和尚忽的發了神經,大叫道︰「佛門龍象!」
接著,那空中的兩人齊齊一吼,整個山谷也似為之震蕩。黑色劍氣轟然碎裂,被這二人以肉拳生生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