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是非之地啊……」
毫無顧忌的發出這聲感嘆的,是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人。他是「海外仙山」中的一員,身前兩個少年男女外形靚麗,滿身珠翠,奪盡了旁人的眼球。他一旁另一個身披漆黑連帽大氅的同伴,一身堪稱幽靈行者的造型也很是拉風,吸引走了剩下不多的視線。而他,本來是很沒有存在感的。
可是他一張口說話,情形就完全顛倒了,三個同伴仿佛一下子變成了襯托。[]
谷中不乏成名立萬之輩,然而中年人忽發感慨的一剎那,卻幾乎同時悚然而驚,因為在他們的感知網絡里,這個人像是忽然從虛無中出現!像是要確認一般,幾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向他這個方向看來,自己何其眼花,怎麼之前竟完全忽略了如此人物?
有那麼一忽兒,眾人甚至忘了去看生死一線間的決殺。這時,燕長歌恰恰說出︰「煙橫。」
「陶家兄弟果然都是迎難而上之輩——」
他身旁少女順著他的話道︰「怎麼,大師兄也有些手癢了?」
「我?我還沒嫌命長呢。就是陶大和我聯手,最多也不過有三成機會。」
那萬里西來,難道只為了負手旁觀麼?少女沒有再追問,腦中卻浮現出臨行之前,師尊遙望西方,連連嘆息︰「氣運,氣數……」的模樣。連平時愛護至極的胡須,也在無意中被捻斷數根。
少女不是初次登臨神州,孤懸海外的那數座島嶼當然遠為不及,就是神秘蒼茫的無邊瀚海與之相比也有太多遜色。即使師尊不曾說「我們的根在此處」,她也早已愛上這片土地。
師尊曾問︰「何堪目睹神州板蕩,天下支離破碎?」當然不能,她不假思索的如是道。
卻只見,盈缺赫然轉身,雙手結印如蓮花,為一圈金色光芒所籠罩,而其中金光勾勒,竟是一只微縮的獅子頭!
燕長歌劍指筆直刺來,盈缺卻覺左右雙肩各搭上一只手,身體被不由自主的向後扯開。而他站立之處,兩個一般身量的男子仿佛憑空出現,代替他抵擋劍指。他甚至沒有看清兩人是如何出現,耳邊還有人說道︰「有如意琉璃珠傍身,何須假于外求?」
擋住那驚天動地一指的是一對頭部交疊的玉圭,尾部則分執在兩人手里。兩段玉圭長的驚人,足有二尺,方首方尾而首部微尖,是典型的古周制式,然而即使遠古的諸侯奉為國器的圭臬也不曾有這般長度。
燕長歌輕咦,指尖分明抵住玉圭,溫潤如玉,他卻有力道吐不到實處的感覺。而指尖纏繞的黑白二氣,竟被玉圭吸盡。本來是純黃顏色,此時卻一者瑩白,一者如墨。
「多事!」
在兩人眼中,燕長歌的指忽然一片模糊,無可抵御的震蕩傳來。兩人驚而飛退,然而畢竟是遲了,耳邊響起的微弱但細密的碎裂聲讓他們幾乎心頭滴血,這是他們從修煉之時起便以己身浩然之氣溫養的玉器,幾乎如同本命之物般珍貴,卻終究經不住燕長歌千百次點擊合成的一指,而碎成玉屑。
「閃開些!」盈缺幾乎是咆哮而出。
兩人聞聲本能的左右避開,身旁似乎有一道狂暴的風擦肩而過,繼而是一聲撕裂人心般的獅吼聲,即使只是擦到了一點余音,也幾乎震破了耳膜。
燕長歌的眼亮的駭人,長發在腦後張狂的飛舞,脖子上的青筋從耳後豎起,一直延伸到太陽穴,讓他如同一尊憤怒的魔神。即使是他,直面佛門大獅子吼印法的沖擊,也是不好受的吧?而他頭頂之上,卻有一片陰影掩至,他後頸上的寒風乍立,分明是被凌厲的殺氣所激!
一片玉色已斬入亂發之中,不知斷發凡幾,來襲之人沉悶的聲音甚至還來不及傳入他的耳中︰「正始。」
原本雙雙退開的兩人一左一右,一如虎踞,一如龍騰——
左邊之人跨步擰腰,手按腰間,用的竟似是源于東瀛的居合之術。一道寒光從腰間縱出,直斬燕長歌右肩,他喝的是︰「初有!」
右邊之人則傾身而起,雙手從頭頂肩後扯出一片光華,身體如抱樸。蜷腿,弓背,唯有雙臂筆直,向燕長歌迎頭怒斬——「太上!」
三人的節奏配合的妙至毫巔,儒曰正始,佛曰初有,道曰太上,就想山中宰相當初三教合一的宏願,三片玉色的刀光此時幾乎融成一色,沒有給燕長歌留下一絲一毫的閃避余地。
來自山中宰府的陶氏兄弟,一出手便是傾力而為,如此光明正大的偷襲!
盈缺的眼已被光華閃的淚流不止,幾乎只有白色佔據視界。可他仍拼命睜大眼楮,盯著將被刀光淹沒的燕長歌,他想看清他的每一個動作,看清這來龍去脈。或是他只手化解,或是他分尸當場。
可一抹更亮的白華驟然亮起,打翻了他的盤算。他忍不住用手捂住眼楮,卻擋不住那道光,他慘叫一聲,以為自己從此瞎了。
可他還有耳朵,他听到玉器破碎的脆響,和金鐵斬入血肉的「撲哧」聲。危機感使他本能的張開大獅子吼印法殘留的威能,在身前布下結界。可在洶涌而來的力量之潮面前,結界猶如兒戲,他被卷入,不由自主的向後飛退。大潮中自相沖突的力道幾乎要扯斷他的四肢,他一邊抗拒著,一邊迫使自己站穩腳跟。他雖然看不見,卻直覺的認為,「潮水」是黑色的。
在別人眼里,燕長歌重執傾國劍,如神明與惡魔的結合體,站在一汪血泊中。沒人知道遠在數十丈外的佩劍是怎麼回到他手里的,他有三處傷口,分別在後背、胸口和肩頭,血暈開了雪白的衣衫,如同三朵絢爛猙獰的薔薇花。血跡其實並沒有多少,傷口仿佛也不大,可誰都知道,到了他這個境界,傷勢的嚴重程度跟傷口大小沒有多大關系。
陶家的三個兄弟則並排而立,在燕長歌五丈之外。沉重的喘息聲和起伏的胸口讓他們如負傷的猛虎,而手中的玉刀則像是展露于外的虎牙。
三柄玉刀一者藏青、一者赭黃,一者深翠,共同的特點是,都被削掉了刀頭一段,切口平滑如久經打磨。
「真是不惜代價吶——」
少女一臉疑惑︰「昆山之玉可是和我們的‘星沉鐵’不分軒輊的煉器之材,只有天生便是刀劍之形的才能拿來做兵刃,因為它們根本堅硬的無法鍛造!難道燕長歌的佩劍用的是更勝星沉鐵的材料,不然怎能斬斷玉刀?」
「陶家用的昆山玉刀,時時被主人以自身浩然王氣溫養,鍛刀亦如練氣,其硬度又豈是普通昆山玉可比?滅佛之燕長歌……可怕!」
滾動的波紋開始在燕長歌的衣褶間波動,像是忽起忽落的潮水,染血的白色長衫,莫名的就有一圈一圈暗色的紋路浮現。那紋路即是波紋,如鏡面上的水紋般浮在衣衫上,一圈暈開,一圈又聚攏。盈缺雖然依舊不能視物,卻感覺到仿佛有另一波潮水慢慢逼近。如被平靜海面掩蓋的潛流,雖然看似比前一波溫和得多,實則可能只是在積蓄更加洶涌的來勢。
黑色的雲霧在他的腳下蔓延,沾上了地上的血泊,竟猶如活物,爭先恐後的漫過血跡,而所過之處,血跡無蹤。
陶家兄弟本能的感覺到危險,想要立刻逃離面前恐怖存在的籠罩,然而多年練就的靈覺又在時刻提醒︰越是此等時候,越是要保持絕無瑕疵的守勢,不然可能下一刻就會身首異處。三人的瞳孔俱都縮成一線,斷頭的玉刀散發陣陣靈光,在三人面前連成一片若有若無的光霾。他們在謹慎的後退,步伐保持著絕對的一致。
燕長歌忽的仰天一嘆,不耐煩似的振劍,在身前揮出一片弧光。只听他冷然喝道︰「雲垂——海立。」
剎那間,他身上一道黑雲之牆拔地而起,黑色的潮水如同草原上的野馬,從他腳下月兌韁而出!真的是,雲垂海立!
「退開!」先前說話的男子面色一變,展臂將另三人攔在身後。且猛地掣出背上長劍,他的劍又與同伴的不同。別人的星沉鐵是玄黑之色,他的劍上卻有一道道暗銀色的紋路,且有點點星輝隨拔劍而涌出劍鞘。四尺長劍在胸前一振,他低喝一聲︰「開!」便有無形的劍風聳立,腳下自有草木摧折,劃出一條弧形印痕。
幾在同時,人群中連爆數聲喝叫,那厲無咎排眾而出,一雙大手在虛空中連按,在空中留下無數碩大的手印印記,交疊起來,竟把身後二十余人都籠在防御之內。
紫虯道人和純陽宮領頭的中年漢子聯手,也扯出一片紫紅交雜的禁制,堪堪裹住兩宗人馬。羽融子是孤家寡人,僵立不動,卻有一條半透明的大蛇從佩劍中爬出,將他裹得嚴嚴實實。
其余道門和佛門人物,有用防身寶貝的、有激發自身潛能的、有用符的、有用劍的,或三五人聯手,或十數人幾乎擠成一團,總之各色光華連閃,莫不爭先恐後做出防御姿態。
下一刻,雲逐四野,黑潮擁塞山谷,所有倉促立起的防御莫不正面迎來一波狂暴的沖擊,而之後,更不知會接受怎樣的考驗。
或許谷中不乏名滿九州、獨步一時之輩,然而無論他們曾有怎樣 赫的聲名,此刻,也只得蟄伏于「天下第二」的煌煌之威下,被燕長歌無遠弗屆的黑雲與氣勢,徹底淹沒!
黑雲之上,忽然傳來低的幾乎听不清的佛經頌聲,那是遠天之上極小的一點,在常人的理解里,是只有雪山雄鷹才能到達的高度。頌聲雖小,卻有穿透力,雲層削弱不得,黑潮也壓不滅它。眾人隨處混論之中,聞其聲,心底卻莫名的就多了些平靜。
「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
那是「佛說阿彌陀經」,傳說中的初始之經,也是即使佛陀盡滅而猶能存于世間五百年的最後之經。
「——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誦經聲漸漸大了起來,且地面也有聲源。原來谷中有那僧人,受佛經感染,也齊聲同頌。且看有僧人為了誦經,而被黑潮侵入防御,嘴角溢血,仍跟著念誦。更有僧人被黑潮卷的東倒西斜,正身也不能夠,卻努力保持住雙手合十,閉目誦經,雖然可能時刻在黑潮里喪命,面目上卻是祥和神情,嘴角竟還掛著一絲微笑。
「——彼佛國土,常作天樂。黃金為地。晝夜六時,雨天曼陀羅華。其土眾生,常以清談,各以衣絨盛眾妙華——」
連盈缺也瞪著仍未恢復的眸子,茫然地望向遠空。他並未想合誦,然而早已爛熟于心底的字句卻自發的從口里流出。
「——彼佛國土,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種樂,同時俱作——」
他似嗅到了一絲檀香,不需聳動鼻端,便覺甘洌,因那香氣是從有別于嗅覺的另一個層面上進入他的感知。而仿佛也有裊裊的禪唱響起,身披薄紅羽衣的天女在眼前起舞,舞姿曼妙,像是曾經見到的簇簇第一次為他而舞。
「——比佛光明無量,照十方國,無所障礙,是故號為阿彌陀!」
「——阿彌陀成佛以來,于今十劫!」
「——比佛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
「恁地聒噪,且住了罷!」
燕長歌猛地揚起傾國劍,向天空中一指,身後壁立的雲層中飛出一道百尺多長的雲之劍,受他劍意驅使,凌空斬去。空中的小點躲避不及,被巨劍斬中,下墜了好長一段距離,才搖搖欲墜的重新飛起。
誦經聲也就此斷絕。
谷中諸僧無不如遭重擊,按住胸口喘息。
然而奇怪的是,眾人忽覺壓力驟減,抬頭看時,黑潮退散,連那壓城一般的黑雲也升入遠天之上,須臾散了個干淨。「噌」的一聲,燕長歌歸劍入鞘,面上露出疑惑神色︰「奇怪,怎地忽然便不想殺人了?」
他看著谷中大多東倒西歪的一種和尚,眼中流露的仍是厭惡之色︰「只是這賊禿……依舊看的可惱!也罷,世上腌和尚何其之多,又豈能一時殺盡,暫且放過你們又何妨?」
說罷,長劍忽又出鞘,他蹬踏劍身,呼嘯一聲,飛身排空而去。
幾乎每個人都暗松了一口氣,目送著這尊絕世的殺神遠去。
「終于可以做一些正事了。」五岳盟的厲無咎和純陽宮的頭領同時開口,說的竟也是一般無二。兩人齊齊一愣,隔著數十丈互相點首,以謝冒犯之意。
「厲大公子請先。」中年漢子姿態很低,拱手邀請道。
「何敢,齊大掌院先說好了。其實——或許不謀而合,誰先說都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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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燕終于退場了,暫時在台下先歇會兒吧~~在考慮還要不要讓這個老瘋子上場,干脆讓他領盒飯算了,一寫他就有收不住的感覺。不過這廝還有點兒歷史使命,得榨干他最後一點用處才能讓他死開……
謝謝各位書友抬愛,最近工作上忙的像狗,自知更新已經像是閹割後的狀態,自扇巴掌一個,以示自勉自勵—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