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十、幽境

作者 ︰ 奧雷連諾

「那幾個人說的是高昌話,這語言是門古語,別看和現在回鶻人說的差不太多,其實也有千年的歷史呢。草原民可不像漢人,逐草而居,一千年前就能有自己的語言,你說是不是很難得?更難得的是,這語言竟然還傳了下來,要說這西北之地也是曾經有過上百種語言的,只是絕大多數都沒能傳下來。語言也是跟著人在流動,人走了,語言也就死了——」

完顏真喝干大碗里的烈酒,有些寂寥的望著窗外,沉重的嘆了一口氣。然後,他就瞥見彌越裳臉色不善,連忙收回目光,討好似地解釋起來。[]

原來那五人沿街一家家的找,是在詢問這山上是否住著一位名醫,能起沉痾生白肉。就有位店家為他們指了那老獵戶,說這老人常年在山上打獵,去年深秋遇上了一只大白熊,被舌忝掉了半張臉皮,胸口還挨了一爪,幾乎把半片肺葉搗爛,兩條手臂也斷了。好在他多年的經驗,逃出性命。在山里誤走誤撞,竟是吉星高照,讓他遇見了一位活神仙,將他的傷勢盡數治好。老獵人後來迷迷糊糊下得山來,每次像旁人說起這事,都激動不已。他不僅傷勢好了個干淨,身子骨竟也比從前硬朗不少,比得上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

可有一點奇怪,老人說了這事,有別人想去求醫的,按著他的指點,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他說的那去處。

那老人自己說的也差不多,他一見有人打听這個,不由眉飛色舞,向那女人仔仔細細說了如何如何去。說是照他說的走上**十里路,見了一條好高的瀑布,瀑布下有一片房舍,叫做濯泉山塘,活神仙就住在那里了。

彌越裳有些狐疑的問道︰「濯泉山塘?好文雅的名字,看起來,我倒是小覷了回鶻人的風流騷雅——」

完顏真心虛的模模頭︰「這個……那老頭說的差不多的名字,我不過稍作潤飾而已。怎麼樣,要不要去踫踫運氣?都是求醫,真有這等巧法,只不知他們是不是也是找那伯陽宗。」

「難得的機緣,怎麼會不去呢?你看得出,他們中有人生病或者受傷了嗎?」

完顏真搖搖頭,面不改色的道︰「我看這五人一個個生龍活虎,可不像是要求醫的樣子。這幾人的修為可當真不錯啊,雖然都比不得我,可要是一起與我為難,嘿嘿,我這久病之軀,怕也抵擋不住。」

「你的修為要是有嘴上這功夫厲害,早就天下無敵了。」彌越裳難得的斜睨了他一眼,讓這賤骨頭身子都酥了半邊。

完顏真嘿笑了兩聲,手拄著窗沿,直接從窗口跳下來。那可是有一丈多的高度,自然引來不少叫好聲,這女真王子真不知道是什麼腦筋,竟還四方抱拳,甘之如飴。他兩步搶道老獵戶身前,嘰里呱啦的說了起來。一會兒工夫竟有兩個人來問他求醫的事兒,老獵戶自是興奮不已,又是手舞足蹈,不厭其煩的說上一遍。

完顏真听老獵戶說的和方才絲毫不差,心里有了底,回頭向彌越裳招手,讓她跳下來。彌越裳才不會那麼招搖,會了錢鈔,老老實實的走樓梯下到街口。

真正的修行者,在謹慎的情況下是不會留下多少蹤跡的,兩人也只是老實的遵從老人的指點,沿著他記憶中的道路走入山中。

其實,一年多來,老人自己也曾多次往返于這條道路。他不停地向詢問的人述說,也只是希望多一些人找,多一些找到的希望吧?

近百里山路,在兩人腳下也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先走的五人沒留下什麼痕跡,可別說什麼瀑布,附近連水聲都听不到。雪線已經近在眼前了,再往上走個三五十里,大雪封山,哪還會有什麼瀑布,鬼才會在上頭建什麼濯泉山塘。

「老頭子記性不行,果然不牢靠!」完顏真癟著嘴,打量著生機盎然的大片森林,臉上卻殊無不喜之意。這里已經很冷的很,森林中多是細葉的雲杉,輔以低矮的灌叢。頭頂上的雪山晶瑩剔透,將日光映的更加炫目。他吸一口氣,冷風竄進鼻孔,暢快無比。雪山給了他熟悉的感覺,仿佛回到了故鄉。他的族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讓他對雪山有一種別樣的情愫。重見雪山,才讓他忽然意識到,已在中原呆了那麼久,可是,卻一事無成。

彌越裳道︰「他能指引個方向,就很不錯了,你快些找路吧。」

完顏真不愧是個浪蕩子,好容易生出點思鄉之情,美人一聲令下,轉眼就消失個干淨。完顏真早知道她要打那幾人主意,那五人雖強,又焉能不做些手腳?他卻從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鐵盤,不過杯口大小,盤中有一個小小的針頭,正自不住顫動,到似是個指南針一般。

只是這針指的不是方向,而是那幾人曾經停留過的位置。在酒樓上時,他已消無聲息的將一抹特殊鐵屑粘在了其中一人衣角上,輔以秘法,不難從這鐵盤中尋出蹤跡。他這手段卻沒瞞過彌越裳,于是張口便叫他找路。

那些原本隱藏極深的蛛絲馬跡,也就自然而然袒露在他眼前。完顏真眼中放光,仿佛面對一個慢慢褪去衣衫的少女。

他沿著一排矮木叢來回的走著,忽然在一處彎下腰,賊笑著捧起一片窄窄的葉子。墨綠色的葉面上幾乎沒有葉脈,只有一道極淡的水波似的紋理,若非有鐵盤指引,他也發現不了。那當然不是自然生長的結果,而是某種禁制被強行撕裂留下的痕跡。那禁制應當不具備攻擊性,只是隱秘性極好,幾乎有瞞天過海的效果。突破禁制之人也是行家里手,沒有使用粗暴的方式,反而在穿過禁制後使舊有的布置一切還原,甚至不破壞一草一木。可元氣的波動畢竟是有跡可循的,也不可能做到全無痕跡。

這片臨近雪線的矮小叢林,在完顏真眼里就有了不同的樣子。他在樹枝上、草葉間、泥土中翻找,不漏過一絲一毫的痕跡,盡量為彌越裳提供最完善的破禁環境,讓他破禁?開玩笑,他學的可只有殺人的手段!

彌越裳也不客氣,完顏所為她一一看在眼里,有前人手段可以借用,自然輕松得多。她一步踏前,右手結鳳頭印,如一只雛鳳立在胸前,左手並指在額頭前一抹而過。而她額心處依次閃過六道光華,分別是一字閃現,且每一個字的形體都不相同。

彌越裳嫁去天澤宗時,她那隨身的寶貝六面神印就被鹿鳴居士收了回去,這到不是她父親小氣,這六面神印即使在天師道,也是能入前五的寶物,自然不能流入外教。他卻不知女兒如此血性,竟在腦宮中硬生生開闢出一片地域,將這神印中一絲精華導入,永駐于紫府之中。這還是她與神印浸婬日久才能做到,只是從此後,元神少不得要被神印的光華日日洗伐,其間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六面神印其實是一面四四方方的印章,只是六個面上俱有刻印。這是祖天師手制,取義于道門之六書,一曰古文,是孔子壁中書;二曰奇字,統括一切上古流傳下來的奇文異書;三曰篆書,四曰佐書,即是隸書;五曰繆篆,乃漢時摹刻印章的書體;六曰鳥篆,卻是模擬鳥翔魚躍,取自倉頡始意。道家法門原本就多有依賴于字符的,一切符書、字訣、符,都是借象形之簡易而借用天地大勢,這六面神印更是個中翹楚。

若彌越裳能將六面神印運化到極致,則可凌空度書,一字而定乾坤。當年祖天師以六面神印運使倉頡符書,使江河改道、天地變色,無人能直纓其鋒芒。

彌越裳眼中被金色光芒佔滿,叱道︰「赤明開圖,運度自然!急!」光芒從眼中射出,倏然打在兩道矮叢之間,一圈圈淡金色的漣漪蕩漾開。完顏真眼前一花,仿佛透過漣漪看到濃翠的林木和如畫的山水。

「跟我走,步法一致!」彌越裳一步十丈,跨入漣漪的範圍。完顏真不敢怠慢,隨著她的節奏跟上,只覺一層水汽撲面而來,須臾間浸潤全身,千百個毛孔同時張開,貪婪的吸吮著這氣息。他頓時大驚,十歲時他就能全憑意念控制全身上下每一處的反應,何曾有過這等失控?若這水汽中藏著什麼毒素,不是立馬就著了道兒?

彌越裳仍舊步速均勻,仍舊一跨十丈,輕斥道︰「別分神,跟丟了我,可不管你!這水汽是自然反應,里面只有天然元氣。」完顏真應了一聲,乖乖地跟緊,好在那水汽不過是薄薄一層,兩步跨過,就再感受不到。

兩人一共走出了十步,可是眼前景致,卻已完全變幻,此地又哪里像是天山,反而宛如江南的山水。石丘水壑,碧樹名花,耳邊泉聲淙淙,要說這里有個瀑布,倒還是情理之中。

彌越裳不由贊嘆︰「好禁法,原來不是鏡花水月,竟是縮地成寸!」

「咱們,還是在天山?」

「自然還是天山,那禁法本身沒有蓄力,全是借助山上稀薄的元氣維持,縱然再精妙,最多能將百里內的兩地連通而已。這里雖然宛如江南,你難道看不到遠處那些白頭雪山麼?看來天山真是鐘靈毓秀,還能孕育出這樣氤氳的景致。」

完顏真晃一晃手里的鐵盤,搖頭苦笑︰「這玩意兒沒反應了,估計是那幾人穿過禁制時,鐵屑被水汽洗掉了。」

不過想必那濯泉山塘也就在左近了,這一處想必是山中的一塊低窪,想天山綿延數千里,山區也有數百里寬,等閑也找不到這一處所在。那主人設立那樣一道禁制出入,便像是設立了門戶,也是把這地域當做禁臠的意思了。

兩人循著水聲走去,四處鳥語花香,幾乎讓人忘了是在塞外天山。走不多時,不想身後忽的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

「喂!讓一讓路哇!」

緊接著,一道狂暴卻也頗為克制的氣流,擦著完顏真的身側從後趕超。

他不由頭皮一乍,妖劍幾乎要破體而出,話聲想起之前,自己竟然沒有半分感應!可他轉念一想,難道這人也是通過那樣的禁制過來的,只是走了和兩人不同的門戶?

那人影去的好快,錯身之際,已縱出數十丈,卻在枝頭上微微一頓,回身像兩人一瞥。這卻是個熊一樣粗壯的大漢,上身只有一件薄衫,袒露的胸膛上附著濃密的體毛,腦袋則如同一塊不規則的鐵球,亂七八糟的頭發便是鐵球上生出的根根鐵棘。也真可憐他腳下的樹枝,細細一條,竟能承載住這麼一具雄軀。

「嘿!能找到這個地方,真是不錯!」大漢眼中精芒一閃,露出興奮之情。

完顏真猛然低叱,喝破眼前的無形屏障。手掌紅光一閃,已側身上步,將彌越裳擋在身後。那一瞬間,他感到強烈的危機感。

大漢微露驚訝之色,隨即搖頭輕笑,低聲道︰「既然到了這里,是何道理,自然有他去料理,我操什麼心來?」說罷腳下一顫,竟頭也不回的像前路去了。

目送那人遠去,兩人不由對望一眼。他們自然感受得到,那人身體中澎湃如海的真息。

「看起來,這一趟求醫,不是那麼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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