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一、濯泉山塘

作者 ︰ 奧雷連諾

已過了時節,然而眼前一場花雨,撒的山澗上落紅點點。讓人忘了,是身在人間。

此間的主人也真是費盡了心腸,天山中即使再怎麼物奪天工,也難有如此違背時令的所在。彌越裳若不是有了適才破禁的體驗,恐怕也感受不到那布于四野、廣覆于丘谷之間的宏大禁制。那禁制也毫無侵略性,甚至連基本的防御也不具備,雖然規模不可想象的龐大,卻沒有絲毫氣勢。那一絲一縷的禁制,藏在樹葉的脈絡里、花的蕊中、樹的枝杈間,仿佛是天然生就而出。可它明明違背自然,這巧奪天工的布置唯一的用處,就是讓花落隨心,讓草木的榮枯不被時令所左右。[]

彌越裳款款走過一片落紅,幾片花瓣落在衣褶上,更增她的嬌艷。完顏真此刻卻全沒半點欣賞的心思,他的眼如同草原的狼,惡狠狠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隨時撲擊的樣子。花瓣在他眼里像是滾燙的火焰,沒有一片能落在他身上,在三尺之外便被真煞搗成糜粉。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前邊水聲漸大,一陣悠揚的吟哦聲忽的隨水聲而來。詩意固然含義深遠,那聲線也足稱風流蘊藉。彌越裳有個不讓文士的父親,自幼浸婬,听了這未曾听聞之詩,不由眉目舒展,面露微笑。完顏真到底是個蠻子,向地上「呸」了一口,低說了聲︰「酸貨!」

彌越裳暗罵他粗鄙,不由想到,若是子杞听了這詩當會歡呼雀躍的吧?卻又听那聲音續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好用意!眉州蘇大真是太白復生,難怪每有新稿出爐,都能轟傳天下,連這塞外之地都能流傳過來。嘿!好一個遺民幾度垂垂老,這可不正是我輩的寫照麼?」

彌越裳心底一笑,原來是蘇曠的新詩,難怪不同凡俗。咦?說起來自己和他分別後也一直都關注他的詩文,離開中原前坊間並沒有這一首詩啊。前面那人是誰,身在天山,得到這新詩的速度,竟比自己的腳程還快?莫不是他在中原單設了一個耳目,每有名家新詩出爐,就給他飛劍傳書不成?

兩人轉過落花的小丘,一抬眼,就望見如玉帶般從陡峭的山隙間垂落的瀑布。瀑布下是一個小潭,細密的水花從水面上飛濺開來,水潭的低窪處開了一個小小的河口,水流爭先恐後的擠出去,化成一條坡度陡峭且盤曲著的山溪。而一排青瓦白牆的房舍就在這山溪的環繞之內,地勢高于水潭,被蒸騰的水汽包圍著,甚至站在離得最近的房檐上,伸出手就能踫到瀑布的邊緣。最旁邊的屋舍外立了一塊小碑,被水汽遮掩的朦朦朧朧,那上面寫的竟還真是「濯泉山塘」四個漢字。

那排房舍是內凹的格局,中間騰出一片空地,一應石台、藤椅、蒲帳、屏風之類俱全,倒是個讀書納涼的好所在。藤椅上也真就有那麼一個人,左手拿著幾頁紙箋,右手捧著卷書,斜栽歪在椅上,一只腳還伸到了前面的溪水里,當真好不愜意。

彌越裳往那人面目上一瞧,也不老嘛,還說自己是遺民垂老。這人三十幾歲年紀,說不上有多俊秀,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奇氣,使得這人的氣質晦澀難明,一時間到分辨不出是個什麼性格做派。

那人本來是一副陶醉神色,轉眼間卻雙眼一瞪,大聲道︰「你們誰能仿著這陌上花,也給我吟出一首來?蘇曠寫了三首,他門生也寫了幾首,你們自己實在不能,把他們寫的另誦出來一首也成。」

他卻是對溪水對面的幾人說的,就是之前在昌吉呼圖見到的那五個人。這五人雖是漢人,但顯然對詩詞沒甚研究,一個個憋得臉紅也說不出一句,那女子一連說了幾聲「陌上花開」,卻終究沒說出一句周整的。

藤椅上那人猛地把手里的書卷擲在地上,喝道︰「粗鄙無文!粗鄙無文!就這樣還想來求醫,做你的春秋大夢!」

那女子像是頭領,苦笑道︰「我們听說山上的一個老獵戶也曾被先生救治,那人可是連漢話都不會說的。這、這卻要臨時作首詩來,我等又沒有子建之才,如何能夠?」

那人面色稍霽,「哼」了一聲︰「還知道曹子建,也不全然是個蠹生。我想醫誰就醫誰,也用的著你管?喂,那邊新來的兩個,不是偶然撞進來的吧?是不是也來求醫的?想求醫,就也給我作首詩出來吧——」後面那話,自然是對彌越裳和完顏真兩人說的。

完顏真自然是兩眼一翻,毛都說不出來一個。彌越裳低頭思量,過了盞茶光景,微笑道︰「陌上花開掩柴扉,山榮草綠雉媒肥。狂夫緣何咄咄問,雅客翻歌緩緩歸。」

「哈哈哈——好!好一個狂夫緣何咄咄問,雅客翻歌緩緩歸!」

那人臉色變得真快,這一下朗朗大笑,和剛才擲書之舉簡直判若兩人︰「嗯,你倆若是來求醫的,就過來吧,我給你治!」他又轉頭道︰「你們幾個呢,算是好運道,嘿,五個人身上一點傷病都沒有。算了,我現在心情好了,你們的也就一並給治吧。」

他可真是怪人,明明看出人家沒病,卻還要醫治。

那女人卻面露喜色,問道︰「果然?」

椅上人道︰「我能醫的,自然會醫。不過,是真有傷病在身的。」

女人當機立斷,喝道︰「二哥!」她身後一名男子踏出一步,抬起右掌,竟是一掌拍在自家左肩上!頓時一陣石頭碎裂般的聲響,他那整個左肩塌了下去,整條手臂也耷拉下去,想必那附近的骨頭都已碎成寸斷了吧?饒是這人對自己狠心下手,心志堅毅,額頭也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汗水。他卻硬氣得緊,至始自終,大氣也不曾喘上一口。

女子面色如常,緩緩問道︰「這個傷勢,該是先生能醫得的吧?嘿,肩骨寸碎,掌氣斷筋,這種傷勢,也只有先生這般神醫才能妙手回春吧。」

那人想不到這伙人如此決絕,也不由一愣,嘆道︰「何苦這樣。站上前來罷,我來給你救治。若是再晚上一會兒,恐怕會留下些毛病。」

「二哥」卻動也不動,那女子道︰「早听說過先生的規矩︰先生等閑不為人看病,但若是答應了為一人醫治,就一定會做到,直到徹底痊愈。若患者反而不願,先生則會為對方做一件事,就當做是對自己許諾醫治的補償。」

到了此時,彌越裳兩人心頭雪亮,這幾個人處心積慮的找來濯泉山塘,原來是另有圖謀。為了讓這山塘主人答應一件事,竟不惜自殘身軀,想必圖謀非小。那人一看就不似常人,彌越裳也猜不出到底是不是伯陽宗中人,想必這幾個人卻是熟知他身份的。

顯然是一場針對自己的陰謀,那人卻哈哈大笑︰「不錯!我是有這麼一個規矩。哈哈哈哈——我若答應了救人,就一定要對自己負責,這可和旁人無關。你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食言。不過你可要知道,若是真不讓我救人,那人的整條手臂只怕就要費了!」

「那就不勞先生費心了。先生既然應承了,那妾身也就不拐彎抹角了,還請先生答應一件……」

「且慢!」炸雷一般的話音傳來,把那女子後面的話生生堵了回去。

一道水龍忽然從崖頂卷出,卻是瀑布分出一道,張牙舞爪的向五人立身處擊去。水龍氣魄極大,雖然是死物,卻也似有一縷真龍般的威儀,女子直當其鋒,卻是被窒的連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是他!」只見山隙間陽光一暗,一個壯碩身影跟著水龍一起墜下來,正是適才和兩人有一面之緣的壯漢。那人哈哈大笑,聲如隆鐘︰「死人還要提什麼條件!」

女子臨危不亂,後撤一步,右手在身前急劃,須臾間化成一個青芒六角之形,口誦︰「霜露、封絕、春冰!」她身後四人一起動手,連受傷的二哥也以完好的右手按住額頭,一抹白氣分別從四人額頂飛出,匯入女子腦後。

便見那六芒星飛速旋轉起來,邊沿的青色大熾,如刀鋒一般向四外切割。而中心處,卻有一點晶瑩,形狀精巧,卻似是一顆剔透的六瓣雪花。水龍轟然撞中六芒星,嗑啦啦一陣脆響,竟于剎那之間被凍成了一條冰龍,那寒氣實在太重,一路逆行而上,連那瀑布中都結出了無數碎冰。

「帝女玄霜錄?原來是飛雪秘境的狗崽子!」

從天而降的大漢雙腳被凍在冰坨中,卻只胯下一分,就將水桶粗的冰柱扯碎。他哇哇大叫,雙臂如一對鐵錘,恣意亂砸,將大半截的冰龍砸成漫天冰花,如飛刀般向五人激射。女子操著那旋轉青芒將之一一擋下,無數水流順著青芒邊沿留下來,那碎冰中的寒氣卻是盡被青芒收去,那五人卻是連個毛發也沒被傷到。

「神氣個屁!」

大漢鐵拳已到,若不是他飛天走地的身法,只看這揮拳硬砸的架勢,簡直像個潑皮。女子見他用拳頭來砸,臉上一喜,將六角青芒迎了上去。「 」的一聲大響,青芒硬生生接住了這一拳頭,表面卻像是實物一般發出「吱吱」的聲響。

那大漢更慘,一條右臂從拳頭到肩膀立時被凍成了一截冰塊,且因為他力道太猛,竟然直接裂成了四五瓣。

「哈!再來!」

女子眼前一花,就愕然發現,那大漢肩窩處不知怎的多出了一條胳膊,隕石一般又砸了過來。先是把幾截冰凍的斷臂砸的粉碎,接著,便把她引以為傲的「六角雪晶盾」碾壓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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