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五、宛如新生

作者 ︰ 奧雷連諾

()他把所有不識趣的聲音都趕出腦海,讓心靈沉入最深沉的湖底。

雙手結蓮花印,掌心一簇青s 火苗升騰,他身前一塊方正的金箔紙上,淡白s 的香末無風而起,落入火苗中。于是絲絲縷縷的煙氣飄起,模糊掉他的面孔,仿佛雲中的過客。方桌上的更漏發出沙沙的輕響,時間于此刻放滿了腳步,窗外的聲音變得飄渺起來,像是來自隔江的街坊。呼吸聲愈見悠長,及至于若有若無,又或許,只是放慢的時間拉長了它的節奏。

他曾仔細梳理過去所學,品類之雜,令自己亦瞠目結舌。王屋山是曾經的十大洞天之首,築基之法跟腳扎實,足以和道門最好的法門比肩,而其劍術、堪輿、符亦足稱道,一路「萬物化生之劍」,便足可體悟一生;「一語成讖」源頭亦在王屋,是他如今最根本的氣法,其實稱氣法也不妥,「鍛神」之術,更為妥帖;「亂雲真氣」是真正的氣法,源頭在燕長歌,他雖則修習r 短,難成氣候,卻也多受其裨益;「三皇經」幾經周轉,復入其手,他是有福緣的人,能得窺無字之書,可內中術法雖博大,他真正著手研習的,不過是符法而已,而其中又以「倉頡符書」為主;蜀中得遇南伯子綦,雖只面授一r ,然而其超拔的氣魄,和真正堪稱「天成」的神通,為他展示了一片無限廣闊的天地,從此境界不同;三省老道雖只轉授他「一語成讖」,此外只講道經,然而此刻回思起來,怎不是字字璣珠?就是那大妖出雲,不過傳了他一首「九煞曲」,其中也天然孕育了一層修行的道理,若是細細體味,亦能走出一條雖崎嶇但也足夠漫長的道路;其余二妖與巨眼豹王和他幾乎靈昧結合,每一次彼此的合作或爭斗,都是一個重新體認自我的過程。

想越過這個關卡,就先要在這紛亂無序的修行路上,梳理出真正屬于自己的脈絡。

他緩緩的睜開「雙眼」,處身是一片黃s 的土壤。然而卻沒有真正的泥土,大地朦朧,渺無崖岸。他醒悟過來,此所謂「黃庭」是也。

他一面上升,一面抬頭看,紅s 的河流在眼前奔涌,或涓涓細流,或大河長江,皆一往無前。它們彼此交錯,組成密集的網絡,起點和終點在相同之處。血紅的泵發之地,是寬大河流的源頭,大河又再劃分,終成無法計數的分叉。

而在紅s 的網絡之上,還有一面更加波瀾壯闊的網,那是白s 的奔流,又像是來去縱橫的煙雲。它們亦有固定的前進道路,只是偶爾迂回,在無形的堤壩前止步,然而畢竟無可阻擋,即使幾經曲折,仍舊奔向遠方。中心處,有巨大的難以想象的漩渦,像是一切白s 奔流的源頭,然而它們並不相交,只在彼此平行的軌道上相互吸引,接近又不觸踫。可畢竟存在著某種接觸,白s 的河流不像紅s 的一樣中規中矩,它們在流淌的途中,就蒸騰出一縷縷白s 的霧氣,向四周發散,而最終被漩渦所吸引,進而吞噬。漩渦的上空,也在時刻噴吐著霧氣,加入奔騰的行列。

他接著向上升,紅s 與白s 的河之網絡中出現了新的景觀。那是矗立在虛空中的閣樓,仿佛雕欄畫棟處處j ng美,然而細看卻又如幻象般浮動模糊。他一節節攀升,一個意識閃過,就跨過一層閣樓。共十二重樓,樓中光影浮動,像是有無數人影,或舉觴、或撫琴、或作畫、或起舞、或作飛天之狀、或御劍以周流。不可言說的神秘之境,每一個人影都帶著飄飄出塵的仙氣,他凝視得越久,就越覺得每一道人影都有熟悉之感。

可是他沒有停留,繼續向上。一道斑駁的光柱從上空灑下,他仰視光柱時,發現已處身于全新的世界。他看到氤氳的雲氣和地面上兩座突兀隆起的巢穴,于是知道,終于進入了紫府。

之前的內視于他亦是新鮮的感覺,這是修習「一語成讖」以來,第一次真正達到「心齋」之境——原來身體本身,就存在一個無比神奇的世界。

天空高遠的像是沒有盡頭,一覽無余,又什麼都無法捕捉,他繼續向上升。速度在這個世界失去了意義,一個念頭他就可以跨越無限的距離,而可以升的多高,只取決于他有多大的膽量。這是在南伯子綦點化之後,他擬化而出的天空和大地,他已見識過如斯宏偉,又怎肯讓牢籠似的天地遮擋視線?然而這宏大又毫無意義,他只是看得見,卻不代表他也容得下。

他低頭俯視,雲氣像是一條輕薄的絲帶,在大地上蜿蜒,而兩處妖穴已完全淪為塵埃似的存在。大地的邊緣有黑s 的ch o水奔涌,一點點向大地的中心逼近,他的「臉s 」蒼白,望著茫茫的黑水,無法旋目。

那是他的劫數,他的關卡,他必須跨過去的屏障。

——千般萬般,都應在一個「進」字上?如何進?

對于「進」,他最深切、也是最直白的體會,就來自于南伯子綦的那間草廬中。駕一葉孤舟,獨自面對沒有邊界的大海,那時候,時間是不會前進的,他像在海上是漂流了一生一世。于是,他閉上眼楮,細細體會著當時的感受,重拾那一個個已烙印在身體里的記憶碎片。

不知多久,「鼻子」翕動,他聞到了海腥味。

他試探著伸出手,想要在虛空中抓住什麼,依舊閉著「眼」,可天與地都在他的心懷之中。

他默默的低念著,再一次吟出那歌句,想要以此為緩沖,勾勒出他想要抓握的事物︰「天之穹兮地之廬,登高台兮目雲都。下有水兮清且寒,吾為鵠兮翔哉翻!」

空氣涌動,褶皺暴露了虛空的變化,仿佛有海ch o起起落落。冰冷刺骨,感受著虛空想要塑造的形象,他將全副的經驗和決心注入,不為主宰創造,只為填充血肉。

天地未有變化,他也未曾移動,可心境卻在無限的拔高,想要觸踫那無可到達的盡頭。像是個被掏空的人,過往之所學、和一切的經歷、所思、所感,都化成實質的光,隨著意志涌入虛空,為即將成型的造物填築原料。

終于,他感覺自己已經到達極限,沒有風,卻如凌萬物。他深深的吸氣,開始墜落,無羈無絆,仿佛絕對的自有。

直到,「手」上傳來真實的觸感,依舊冰涼,卻有著生的氣息,與他血肉相連。

于是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從未曾移動過,依然漂浮在天空中的同一個位置。而手中,則握著一柄猶如劍形之物︰它猶如枝條,以新抽的女敕條和翠綠的葉片為血肉;r 白的雲氣在每一個縫隙里穿插,是為筋腱;內里為枝條纏繞,是一根縴細勻稱的骨骼,顏s 玉白,又隱隱透出青s 的光芒;每一片葉片上都雕琢著細密的紋路,它們各自為政,又彼此相連,內里玄機重重,仿佛藏著整個世界的奧秘。

而它與「手掌」的連接處,有一團無法看見卻真是存在的氣息,如心髒一般跳動著,每一跳動,都讓他生出多一份親近和熟悉。透過這跳動的氣息,他感覺到,那段枝條就是他的伸展,肉的伸展,靈的伸展。

地面上的雲氣已不見,黑s 的ch o水仍在奔涌,肆無忌憚的向中心匯合。兩處巢穴已被汪洋淹沒,他甚至能隱隱听見不滿的牢s o,任誰的住處被污了地面、沒了房梁都不會有好脾氣吧?

提肩、抬臂、振腕、揮劍,他的動作如清風拂面,卻一瞬間抽干了他所有力氣!如斯響應,無邊無際的ch o水霍然中分,被劈開的波浪一路延伸,直達視線的盡頭。天與地的曠野之內,黑ch o被一分為二,那條露出地面的直線,像是神靈用尺子畫出來的。

就是這樣,他看到了這場ch o水的源頭︰一個抱著雙肩蜷伏雙腿蹲在地上的男孩,兩邊各散落著半片堅硬的黑s 殼子。男孩把頭埋在胸前,雙肩輕輕戰栗——

子杞有剎那的恍惚,回過神時卻已站在男孩的身前。兩邊的硬殼接在一起正好組成一個橢圓的蛋形,裂開的邊緣,明顯有一處布滿細密的龜裂,顯然是被從內部敲開一點,繼而整個裂開。男孩的身上猶有未干的水漬,**的皮膚在風干的過程中一點點出現光澤,像是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行將展開晾干水分的翅膀。

「你……」子杞伸出左手,想要觸踫。「啪」的一聲,右邊的黑殼上一條裂縫迅速擴大,又再斷成了兩片。

男孩抬起頭,輕輕說道︰「我是你。」

我是你?是啊,兩張臉相對,猶如鏡面的兩邊,分毫不差!

子杞被灼傷似的縮回手,愣在原地。各s 表情在臉上爭奪主導,直到釋然佔據上風︰「那就恭喜我們,終于破繭而出了。」

「不,我仍舊是懦弱的你。」男孩搖頭,顫顫的站起來,雙臂仍緊緊包在胸前。

一道冰冷的感覺爬山脊柱,子杞忍住沒有哆嗦,沖男孩大喝︰「不!我已經斬斷了怯懦!我蹈天而上,遍覽無極。我梳理出脈絡,斬破黑ch o,你甚至也是因此才破殼而出!」

男孩依舊搖頭︰「說漂亮的話沒用。你用不著看那麼遠,也不需要這把奇怪的劍,那些都和懦弱無關。其實很簡單,只要你敢直面自己的心。」

子杞一字一字咬牙說道︰「我,早,已,能,直,視!」

「那麼,就看著我。」男孩向他走來,睜大眼楮,與他直視。

子杞也倔強的看著他,對方的眼眸像是兩道深不見底的井,深處聯通著無盡的黑暗虛空。募得,一個影子從黑暗中竄出來,接著是兩個、三個,直到佔滿他的所有視線。

他看到烈火中的某塵子,頭發張揚的折鐵身纏狂雷,對著隕落的師父大聲咆哮;他看到塔尖上的彌越裳,容顏冷漠,傾倒的塔身在一節節坍塌;他看到滿臉淚痕的燕玉簟,失去理智的燕長歌對她揮劍相向;他看到萬鬼從中的長ch n子,拄著長劍仰天慘笑;他看到分不清面目的無數惡人,在y n暗中施展詭計;他看到非人非鬼的臉孔,在吞噬同類的血肉;他看到第一個在他劍下慘死的人,臉上露出絕望而惡毒的表情;他看到向他奔來的鐵甲騎士,每一個在死前都濺了他一身熱血;他看到這世上的詭譎和人心,血腥和罪惡,背叛和悲情,痴纏和狂悖……

他冷汗直流,一步步後退,上齒不斷踫撞下齒,發出「咯咯」的輕響。

男孩露出詭異的笑容︰「你看,你和我一樣懦弱。」

子杞無法從糾纏的人影中掙月兌,可是他听得見,他開口大喊︰「不!我沒有……」可話沒說完,一道黑s 的大浪沖破藩籬,猛然間,將他和男孩盡都淹沒。

隔壁的寒顏輕輕擦拭掉額頭上的汗水,有些疲憊的靠在椅上。可是他不敢松懈,「行蘊」之力仍舊遙遙鎖在一牆之隔的少年身上,不過他清楚,已經離成功越來越近。

他實在沒想到有這樣的運氣,尋上來時正趕上陸子杞的行功關卡。他只與這人有一面之緣,完全談不上了解,西來之前,主人曾給此人下斷語︰「x ng子如繞指蠶絲,看似綿柔,卻有捻不斷的韌x ng。不要逼急了他,恐怕適得其反。」

因此只提防著他的韌x ng,卻想不到境界超拔,完全與當前的一眾修士不在一條界線上。有那麼一剎,他的心意好像要高翔于九天之上,直入青冥之境,只叫自己跟的好不辛苦,隨時都有神意崩解的可能。

好在他頂住了,也讓他找到了那少年包裹在硬殼里的一面。

後面的事情就是他份內之事了,只需引導,讓「自己」出面,做最終的大敵。他不敢妄入紫府,尤其是這少年身上還散發著許多道讓他深為忌憚的氣息,若真的觸動了些他猜想中的事物,等待他的會是比死更嚴重的後果。何況他還記著主子的話,只在外圍煽風點火,也足夠成勢了。

他感覺到,這火已經燒的足夠旺,只要再投入那麼一點點催化,就足夠燃燒起無可阻擋的烈焰!冒襄仍在這城市中的某個角落吧,他會給自己如此優渥的時間嗎?那個女人也靠不住,她又哪里知道那柄劍是如何鋒利?不行,耽擱一刻都是在玩火,他必須親自回去坐鎮,畢竟那一位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于是他的神意又深入了幾分,堪堪觸踫到禁區的邊緣,他默默催化「蘊煞」,那些被他時刻溫養的蛀蟲。即使是他也不得不小心,這些世上最會鑽營的東西,稍有懈怠,就會勾引出人心里的種種丑惡。

他還稍微遲疑了片刻︰是不是會有些下手太狠?畢竟若真的把這小子弄殘了,冒襄絕不會善罷甘休。可……若這小子真的心智不堅,就任他隨波逐流好了,以主人的修為,就算是最壞的境地,到底能搶回一條命來,到時候反而手里又多了一張底牌。

義無反顧的,他將劇烈蠕動的「蛀蟲」,推入了禁區。

風平浪靜呢——也是,這就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吧?也有好久都沒有看到過了,那惡業畢集的群魔亂舞。

來了,來了,寒顏在心里默念,神意甚至隨著那隱隱牽連的另一端開始顫動。一**濃黑的思意漂浮上來,恣意的向外擴張。咦?是不是有些太猛烈了?他放出的神意就如同一條在碼頭拋錨的船,海上風浪開始卷舞,他開始遲疑,是不是該要棄船逃生了。

可當他真正下決斷之前,就已經來不及了。他自己架起的神意聯系變成了絕好的通道,無法宣泄的ch o水立時找到的發泄的途徑,讓他這始作俑者連毀棄橋梁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狂爆的倒灌而回!幾條不起眼的「蛀蟲」順著ch o水游過來,蠕動著,歡叫著,它們已嗅到了絕頂珍饈的美妙氣味。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僅剩的意識是︰這絕不是什麼余波,y n溝里翻船,不外如是……

子杞緩緩睜開雙眼,手心處的火焰仍在無聲的燃燒著,只是顏s 已由青轉金,猶如太陽般耀眼。他攥住火焰,看它依舊不屈不撓的燃燒,接著,他猛地將火焰按進胸口。

那是屬于他的「不滅心火」。

他又想起被ch o水沒頂的時刻,那時候,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

夕陽晚照,靠近河水的青草地上坐著一個月兌落形跡的年輕道人,河邊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興高采烈的玩著泥巴。忽然,河中游出一條三四尺長的水蛇,那孩子離著只有一臂的距離,呆呆看著忽然竄出來的小怪物,便即往後坐倒,哇哇大哭起來。水蛇也被小孩子嚇得不輕,扭動身軀,一溜煙就竄進了河水深處。

道人轉過頭看大哭的孩子,無奈地苦笑︰「劣徒,真是劣徒。」

小孩子听見道人說話,四腳並用的向他爬過去,看起來抵死也不肯再靠近水邊了。

「我輩修行,可不是為了逃避的啊。」

道人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轉頭看向西方的天空,眼楮中有難以言喻的光在閃動。

不知不覺間,淚水便鋪滿了臉頰,子杞喃喃的道︰「死鬼師父,這話你說起來可真沒什麼說服力呢,才讓我到現在才明白。」他也抬起頭,看向「道人」注目的方向。

那里夕陽如火,紅霞漫天。

ps︰這一章很難寫,無從表達。寫的有點花哨了,感覺也沒能表達出我想表達的意思……

ps2︰貼上來才發現有這麼多字數,好久沒有這樣的長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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