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十、黑山如寂

作者 ︰ 奧雷連諾

()事情的進展越來越不受控制,張泯然雖對時局之艱難早做過最壞的料想,可當現實一點點滑入深淵時,卻仍舊忍不住膽戰心驚。

他強迫自己甩掉那些無力感,他知道,自己必須比任何人都堅定。身後尚有兩千多子弟,是他曾許諾要帶回家鄉的。來路之上,已經有一千多人讓他再無法兌現承諾,而活下來的,他不能再辜負。

他們都是好樣的,連續的急行軍耗掉了太多體力,而所有的軍糧也都用在了昨晚那一頓上,修士自然不虞果月復之類的小事,可他們卻都是些普通人,吃不飽飯,又哪來的力氣用刀槍去戰斗呢?

見他一路面目y n沉,在前面帶路的兩個軍人也不敢多話,只是悶頭趕路。他們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血腥,自己手里的鮮血也不少,然而在這個年輕天師身邊,卻無法控制自身的恐懼。仿佛那人身之中藏著妖魔,單憑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讓人害怕。

「前面應該不遠了。我听說黑山軍司在山尖上建造起成排的黑s 箭樓,沒有城牆,卻勝似城牆。那山坡後面的就是了吧?」一聞道人始終跟在張泯然身後,看到遙遙在望的所在,一直緊繃的臉終于放松下來。山坡之後又立起一並排的小山尖,山頂上果然有一個個黑點,以他們的目力,自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座座矗立在山尖上的箭樓,賣相樸實卻殺氣逼人,猶如野獸一排鋒利的牙齒。

張泯然悶聲點頭,心情沒有松弛下來,反而又繃緊了幾分。這種帶著某種征兆的心驚感毫無來由,且在順利找到領路之人後愈趨強烈。然而目的地已然在望,即將得到補給和援助,身處堪稱西涼有數的金湯之地,還有什麼值得緊張的呢?數千里輾轉奔襲,在萬軍從中殺進殺出,和之前的境遇相比,此刻豈不該真正的松一口氣?

他之前就隱有所覺,敵人在這片大地上布下了一張大網,企圖將他們一網打盡。然而毅然帶領部隊插入大雪封山的賀蘭山脈,憑借急行軍和變招,他自信已擺月兌了那張網。事實上,自那r 伏擊之後,也只在出了賀蘭山時遭遇一次敵人,那不過是次不足道的較量,雖然損失了九十二個兄弟,卻將對方近千人盡殲。

一月多來,連戰連捷,縱橫西涼數千里,殲敵近兩萬,當初西來的九支義軍中僅存的一個,他在心里默念著這些戰績,並告訴自己,之後,身後的這支鐵軍依舊會屹立不倒。

「咦?」一聞忽然皺起眉頭,這個平r 大大咧咧的道人在戰場上反而有著靈敏的嗅覺︰「客人都快到地頭上了,怎麼也不見人出門迎接迎接?何況如今可是戰時,哪里蹦出群胡人崽子可不出奇,卻連隊游騎都不見?」

張泯然先看了看前頭的兩人,見他們面s 如常,明顯听到了一聞說話,卻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這才向一聞打了個眼s ,後者輕輕點頭,右掌中一枚翠玉忽的閃動了幾下光芒,接著微微顫抖起來。他細細的感受著顫動的頻率,一會兒後才傳音過去︰「他們幾個沒發現異常,三十里內,安全!不過……三十里內,也沒發現有黑山鎮派出的偵騎。」

「我們會得到答案的。」張泯然的聲音平穩的一如嚴冬,雖然冷酷,卻也為身邊的人增添了些許底氣。

黑山鎮地處在一片狹長的山谷中,兩邊都是百丈來高的連綿矮山。稱不上有什麼明確的谷口,因為兩條丘陵如同盤踞的虯龍,彼此有多處交纏之地,而軍司,就坐落在其中最大的一塊合抱之地,蜿蜒足有兩里,四周俱為天然的屏障。想要進入軍鎮,他們此刻所在的東南方向,正是最好的地點。只需翻過一片不算高的山脊,就能一覽山谷的景象。一條溪澗從旁流過,滑入兩條山丘交疊的縫隙,進入山谷。

而在蜿蜒的山谷另外一邊,正北方,同樣有著一個類似的谷口。

「就憑著這些木柵防御?」入口處坡度不大,普通人攀爬也不會有費力之感,而且道路可供四輛馬車並駕齊驅,只在最高點稍稍收斂,足夠軍隊馳騁。山坡的最高處,是一片用粗大圓木和柵欄堆疊出的營門,活像個山寨,張泯然原本以為,至少會有一座石頭砌的大門。

面對面s 不虞的責問,領路的軍漢面s 如常,他向兩邊努了努嘴,示意大家去看兩邊十五丈外、各聳立一方的黑s 箭塔︰「防御有它們就足夠了,這片進山的道路都在它們的覆蓋範圍里。那些圓木和木柵是分開的,必要時可以把圓木推下來阻敵。當然最重要的是,從軍鎮設立至今,還從沒遇到過敵襲的情況。」

「那山體兩邊呢,也靠那些黑s 石頭?這里的山可並不高,稍有點體力的成年人都可能自己開出一條上山的路。」

軍漢指著前方隱隱露出一線的山峰︰「黑山鎮南北長近兩里,最寬之處八十丈,兩邊山峰上共有二十九座箭塔,幾乎佔據了每一個制高點。嘿,它們可不光只會sh 箭,石塊、粗木、鐵蒺藜,花樣可多著呢。而這里囤積的軍械,以箭矢為最,全盛時儲量達到八十萬桿!」

一旁的箭樓上有隱約的人影浮動,且有弓弦顫動的聲音,領路的一個軍漢向那面打了個手勢,那人影便隱入樓中。

穿過寨門,終于見到了早該出現的守軍——那是兩個老兵,身上帶著常人少有的殺氣,狼一樣的目光中透著狠厲。然而他們顯然又是被戰場所拋棄的老兵,一個拄著拐杖,右腿齊膝而斷,另一個則老的可以當小兵娃的爺爺。即使從箭樓上獲得了消息,當看到徑直走入寨門的眾人和身後不見盡頭的部隊時,仍舊露出了戒備的神s 。又是那個軍漢,上前去和兩人小聲解釋了一番,兩個老兵才轉身走了,臨去前向天師等人深深的看了一眼。

張泯然不由有些疑惑,因為他在那眼神中,看到的似乎是同情。

他向身後打了個手勢,于是有幾道人影在原地消失,如煙一般深入谷地中。那一直說話的軍漢打了個哈哈,笑道︰「終于把貴部帶到地方了,咱們兄弟兩個也算幸不辱命。各位全把這兒當成自家營地,不必客氣。如今不如先熟悉熟悉,一會兒自會有軍鎮中的兄弟來接待,慢慢安頓。且容咱們兩個去歇息歇息,您們自便……」

他話沒說完,張泯然揮手打斷︰「且不忙,陪我先在各處逛逛吧。」也不等他答應,便當先往前走去。那兩人不動聲s 的交換了一個眼神,默不作聲的跟了下去。

走下坡地,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軍鎮便漸漸展露出來。這里幾乎可以被稱作一個城鎮,甚至還有農田。本朝雖有軍戶制度,卻未推廣于西疆,這里鼎盛時曾有五萬駐軍,然而畢竟都是流水的兵,沒有一戶是在此處安家立戶的。

現在的軍鎮,像一座死城,安靜的難以想象。

張泯然面s 依然沉靜,可跟在後頭的兩個領路軍漢卻漸漸露出了焦躁的神情。軍鎮的不尋常處顯而易見,可張泯然卻宛如不覺,他越是安靜,兩人心里就越沒底,甚至有拔腿就跑的沖動。

沉默在幾道人影飄來時被打破,是那幾個去打探情況的人來報,每個人都死了婆娘一般的哭喪著臉。

「前面有九個大營房,只在中間的一個里面有人,是一群老兵。只不過……都和門口那兩個一樣,不是缺胳膊斷腿,就是老的上不動戰場的。大概,有千人左右吧。」

「我找到了糧倉,確實有糧食,一時間也估不出多少數量。可是我覺得,那可能是……留給老弱病殘的口糧。」

「武器庫里我查過了,兵器堆了不少,蒙了厚厚的一層塵土,最里面則盡是些大型的器具。其他的兵器也還罷了,嘿,弓箭可真的堆得有如山高!可是我卻沒看到一張弓!硬功、短弓、十字弩,能sh 箭的一樣都沒有!」

張泯然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口堆積的積郁盡數吐出去,他看著一步步向後退的兩個軍漢,一字一字說道︰「這樣的情況,兩位是不是該解釋解釋?」

「我……這,這確實奇怪的緊!只是咱們兄弟兩個只是引路的小卒,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夠了!」張泯然一聲斷喝,空氣一下子沉重起來,一圈圈扭曲的漣漪向四周輻sh 開來。一瞬間爆發出的憎惡幾乎可以目見︰「刻意隱藏起來的修為,是要欺我看不出來嗎!?」

熟悉他脾氣的一聞猜到了將要發生的事,立時大聲道︰「請天師息怒!這兩人定然還知道不少消息,留個活口,當能——」

天師根本不理會他,大喝道︰「取我的戰旗來!」

兩名軍漢心有靈犀,同時爆發出驚人氣勢,身形一展,分別向兩個方向飛縱。倏忽間已在數十丈外,下一刻便要翻過山去!且身上焰光纏繞,修為端的不弱。張泯然一聲冷笑,右手虛探,五指猛然一扣,那兩人竟在空中齊齊遏住了身形!

兩人皆露出駭然神s ,想不到在此地竟然遇上了大化奔雷的至高境界,這一掌虛探、萬勢由心的架勢,豈不正是傳說中的「反掌乾坤」?

繼而一道雷音漫漫滾過,那兩人哼都沒哼一下,密布周身的真氣便給碾得七零八落。張泯然雙眼中猛地騰起一抹血s ,只听那兩人「啊」的一聲慘嚎,胸口處卻是有一道紅彤彤的火焰,自內而外燒了出來!

話多的那一個整張臉已被恐懼扭曲的不成模樣,帶著哭腔,嘶聲大叫︰「饒……」

雙眼再次騰出血光,張泯然右掌拇指憑空一抹,一道掌力無聲揮過——「嘩、嘩」兩聲,伴隨著沖天的血浪,兩顆失去憑依的頭顱沖天而起。

「……命!」直到這時,那一個殘破的尾音才堪堪滑出被鮮血浸染的嘴唇。

此時,一個道人剛剛取了一桿雪白底s 的旗幟,一陣無狀的風刮過,帶偏了空中的血浪,盡數拍打在戰旗上,將之染成一片鮮紅。

張泯然接過道人手中的血旗,狠狠*插入腳下的石塊中,回身大喝道︰

「備戰!」

聲浪被山丘反復回蕩,響徹整片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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