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十一、驚夢

作者 ︰ 奧雷連諾

()天將明未明的時候,冒襄從夢中醒了過來。其實他並未真的睡著,所謂的夢,也不過是腦子里的浮光掠影。

拓拔臬粗魯的呼嚕聲是荒山中唯一的聲響,這家伙落在別人手里,還能睡的如此愜意,也算一件本事。子杞睡在不遠處,綿長的呼吸聲幾近于無,數十息才呼吸一次,已深得道家吐納法度的堂奧。閔水荇倚在他身旁,吐氣如蘭,側臉在黑暗中微微發光,微微有些嘟起的臉蛋上帶著一絲孩子氣,當她閉上一雙妖嬈的雙眼時,意外的顯露出幾分童稚的天真氣質。至于燕玉簟,他只知道就在附近,卻听不到絲毫聲息,甚至感應也是晦暗不明的。

他在夢里見到了折鐵,他很少想起這個師父,心底卻承認他是這世上唯有的兩個親人,另一個早已在這世上和他心中同時死去。他相信折鐵還在這天地間的某一處活著,那是個無法死去的男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世間,那必是跨入到某個他不知曉的世界里去了。在夢里,自己猶是個孩子,他坐在短松岡上,看自己練劍。那是師徒間不常有的,他總在外游蕩,自己則習慣于自我求索。可折鐵每一次指點都那麼認真,夢里的他也像曾經的那樣,如同一個合格的嚴師。他總說薪盡火傳,這天地間的道理無窮無盡,而我只知道那麼可憐的一點點,你要爬過我的頭頂,看的更多更遠。

他們是追求長生的人,卻反而更注重傳承,只因能得道者,古來幾稀,若還不薪火相傳,豈不更加視萬古如長夜般無望?天師道號稱千年道宗,歷來門人得飛升者十三,尸解者二十,算來每代平均不過一人成道而已。

折鐵是個假道士,卻得了天師道的真傳承。全盛之時,龍虎山開壇**,廣納天下之客,何曾有半點敝帚自珍的古板?只可惜,連逢大難,門人子弟們也把當初的大氣魄丟的點滴不剩。

可終究,這不該是我應當關心的了,天師道已變成個褪s 的夢,只適合在無人時不經意的緬懷。此時當有一盞老酒,趁著黑暗中的群山和刮進骨子里的寒風,澆一澆平時不敢袒露的愁,或許無法消解,卻足夠一舒胸臆。黑暗中的獨自舌忝舐,似乎成了男人的習慣。

為什麼會夢到他呢?是否代表某種征兆,或者干脆就是那個男人一手c o作的結果?雖然下山時修為盡廢,但他一點都不懷疑,折鐵依然擁有些神奇的手段。

冒襄忽然感覺到黑夜的氣氛在轉變,于是扭過頭去,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眼楮。它們在黑暗中發光發熱,像是晨光提前到來,讓他忍不住湊過頭去,在雙眼之間輕輕一吻。

「你還不習慣與人分享心事。」閔水荇幽幽的說道。

冒襄卻嗅了嗅︰「你說起話來,都香氣四溢的。」

她只是輕拍他一下,饒過了他的回避。她自信已得到了這個男人,或早或晚,他的心扉都會對自己敞開的。她支起身子,做了幾次拉伸,讓有些僵硬的身軀恢復彈x ng,才輕輕說道︰「我們可能還要在山里兜轉好久。」

他們在正南方向插入朗山,傍晚時深入這片丘陵起伏之地,其中錯綜的地形委實超出想象。入夜之後,即使以幾人的神通也很難找到有用的蹤跡,一直到三更天時,探索近百里,仍舊一無所獲。難怪人說朗山就是黑山軍司最好的屏障,他們也體會到,若無向導,這座山就足夠把一支軍隊困上十天半月。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在山中稍做休息,即使現在可能就有戰爭在同一片山區中爆發。

「白天的時候會更好找些,他們提前啟程了四天還多,我相信現在應該已經進入朗山,甚至到達黑山鎮了。張泯然真是個不知所謂的混蛋!他是要千里迢迢趕來,把天師道子弟推進墳墓嗎?」

閔水荇輕輕握住他的手︰「你別擔心,事情總會有轉機的,西疆可不是中原,能任由道門三宗擺布!更何況大義之前,安敢行此大不韙之事?」

「希望如此罷……」

冒襄後頸乍然寒毛倒豎!像是有一道閃電猛然劈入腦海,又像是有人湊近耳朵大聲咆哮。他猛地站起來,四處張望,茫然的看著黑暗中無盡的魑魑山影,努力分辨發生了什麼。閔水荇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想上去安撫他,卻「啊」的輕叫一聲,捂住手掌,雪白的肌膚上滲出一道血痕。冒襄此時就像個受驚的刺蝟,無數細微的劍氣不受控制的迸發出來,無人能夠靠近。

幾乎同一時間,子杞也在入定中猛然驚醒,他卻只是目不轉楮的望著北方,仿佛黑暗中藏著什麼事物。他的雙眼中不停地變換著顏s ,一會兒青s 、一會兒銀s 、一會兒金s ,而眼瞼之外的一抹水s ,也總能將諸般顏s 襯托的更加鮮艷。

听到閔水荇的一聲痛呼,冒襄才驚醒過來,深深吸氣,才將周身劍氣盡數收斂。他來不及安撫她,只是追問子杞︰「你感覺到了什麼?」

子杞遲疑了一會兒,反問道︰「你呢?」

「我不知道,像是有人硬生生的往我腦子里塞進了什麼,憤怒、憎惡、不甘、驕傲等等無法理清的情緒,亂糟糟的一團,卻勢頭強猛。我只是被動的接收,也許發送的那人也只是無意識的,或者只是情感上的猛然爆發。只因為我們之間有某種莫名的聯系,我才能接收得到,我甚至無法反向追蹤到位置。」

子杞的雙眼恢復了本s ︰「我想,我可能感應到了……‘同類’。」

「同類?你是說凌海越?」

「不,不會是他,听你的描述,凌海越是被‘貪妖’所寄。而剛剛那個,應該是‘憎妖’。」

「憎妖?怎麼會……」冒襄深鎖著眉頭︰「難道……真的會是他?」

子杞追問道︰「你說的那人,能確定是誰嗎?」

「……張泯然!」

兩人對望一眼,盡知對方所想,子杞大喝一聲︰「跟著我!」便如風般向北奔出。冒襄向後招手,閔水荇緊跟其後,樹梢上一道黑影竄出,卻是燕玉簟跟上,冒襄這才斷後而去。

不想猛可里竄出一個魁梧身影,一把抱住冒襄小腿,大嚷道︰「英雄!您老可不能丟下我啊?不說做交易嗎?我換!我什麼都肯換!您把我一人兒仍這里,那不是要填了虎狼的肚腸?」

冒襄哪有時間理他,一個窩心腳過去,紫電翻飛,踹躺在樹根下,頭也不回的去了。可憐那拓拔臬一身電光纏繞,亟的直打擺子,猶在呼天搶地,哇哇痛哭。一時後,他哭的累了,四人也早已遠去,他這才發現,適才被電火擊打處,真息都活潑潑運轉起來,卻原來被封禁的真元,在不知不覺中已被解開。

太陽在東邊的山腳里慵懶的伸個腰,將橘金s 的光拋灑出來,為冷寂的山區披了一層遮羞的外衣。四人的動作迅忽如風,或在平地或在樹梢,最敏捷的獵豹和猿猴也無法比擬。綴在最後的冒襄忽然加速,全身都已模糊成一條拉長的光影,在光禿禿的樹冠間橫亙而過,猶如為山間抹上一層薄霧。

他一下子超過了子杞,鏗然聲響中,藏鋒出鞘,大喝一句︰「來者回避!「震動四野。

前面山坳里影影綽綽站了許多人,被這劍氣一激,立時亂了陣腳。有依言退避的,也有往前迎的,更多的則是一時沒了主意,愣在原地。卻听得有人大叫道︰「冒兄手下留情!自己人來著!」

冒襄一下子便分辨出聲音的主人,只因這般玩世不恭且獨具魅力,世間無二。只見半空中劍光轉折,在眾人頭頂繞了個圈兒,便徑自向那聲音源頭劃去。那一邊兒,剛剛說話的和尚正與人對峙,這一下分神露了破綻,原本的均勢立被打破,一道艷紅火光乘勢而來,呼吸間便要將和尚淹沒。

卻是那一劍如虛空中來,劍鋒未至,凜冽之意已將火光壓下小半。待得劍光刺入,水到渠成,任他漫天聲勢,也只得草草收場,敗退回去。

「花和尚!你怎麼也在這兒?」

後面三人這才堪堪趕到,燕玉簟一眼認出了冒襄身邊的那和尚,又掃過山坳里的人群,不由大笑道︰「好嘛!中原堂堂的禪門盟主不願意當,卻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了和尚頭領。」

原來山坳里那百來人,盡是些頭上光溜溜的和尚,一人手里握著根過頂的木棍。這群和尚身上無不散發著修者的氣息,卻原來都有神通在身。適才卻不是他們太弱,而是冒襄那一劍飛渡太過凌厲,道左相逢,實在沒幾人敢直纓其鋒芒的。

那邊兒一身月白僧袍的和尚自是盈缺無疑,眉目疏朗,氣度翩翩,一段風流態度絲毫不減當初。他見了四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幾位好朋友到了!剛才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著前有狼後有虎,可不真要把我一個前途無量的大和尚逼死在這兒麼?」冒襄就站在身邊,他干脆把與敵對峙時的驚人氣勢也卸掉,顯然對身邊之人信任已極。

燕玉簟四處張望,疑惑道︰「咦?你那嬌滴滴的美娘子怎麼不在?真的沒有呢……啊,我知道了!你肯定又是背著她偷偷溜出來的!」

當著一眾大和尚的面兒,盈缺臉上可不好看,雙手合十唱了個諾,道︰「女施主可不要胡言亂語,這里諸位師兄弟佛法j ng深,可都是自持有方的。」

「哼!別跟我來這套,自己花和尚一個,還怕人說?你快說,怎麼跑這地方來了?」

「阿彌陀佛!國家有難,吾輩雖在世外,卻不忍見生靈涂炭。說來慚愧,當初起一支義兵出關,沒能盡多少力,沒用多久便被沖了個七零八落。九支義兵,唯有張天師一部屹立如山,真叫和尚無地自容。」

冒襄冷哼一聲,長劍斜引,說道︰「是不是先送走了這位朋友,咱們再慢慢敘舊?」

在他前面十丈之外,站著一個如火的男人,絲毫未因為被忽視而露出怒容。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團火焰,衣衫如熾、須發如熾、連肌膚亦如熾,他雖然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火苗,卻讓人有種不敢靠近的錯覺,仿佛他身邊便是熔岩地獄。

而他身後則是一片廣袤的灌木矮叢,這種生命力頑強的植物仍舊殘存著半數以上的葉子,將樹叢下都遮擋住。此時,灌木中依稀藏著些什麼,有無數細碎的赤金s 散布在叢中,在晨光下顯得更加美麗。雖然美麗,卻更加危險。

「二公子,你的身上,真的留著雷家的血液嗎?」當男子開口時,連嘴邊的空氣也熾熱如火。

當初他曾隨碎玉公子雷霄到天柱山,其時,他站在神鳥「扶風」的背上,未曾出手。他顯然並非人類,他的名字叫做畢方。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割錦記最新章節 | 割錦記全文閱讀 | 割錦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