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一、天子按劍思北方

作者 ︰ 奧雷連諾

()「……昔者,天皇治世時,上天以一卷《天經》授之。二萬八千歲後,地皇代之,復以一卷授之。又歷二萬八千歲,人皇代之,上天又以一卷授之,總為三經,其時曰《三墳》。三皇之後,又繼有八帝治世,各傳八千歲,亦各有一卷受之于天,為《八索》。三墳、八索者,乃根本之經也。如法所言,墳典起于無量之世,時運相繼,乖運相左,但以隱顯有時。自三皇八帝之後,其文亦隱。

「……又八千年,傳輔漢道陵公得奇緣,見三墳、八索文字。後著書于北邙,得《三皇經》。然世代更張,其意亦疏,不負根本之名也。蓋當世之三皇經,流于志方、巧計之末,無有治世之大道、天地之辛奧焉。」

書房里空空落落,乾元國師的聲音猶如九天垂落,綸音天籟,使听者如沐玉液瓊漿,仿佛魂魄當真能從中超月兌。他的听眾只有一個,而且始終雙眉緊皺,若有所思,只怕辜負了大國師講經之意。

聲音停了好一會兒,當朝天子才抬起頭來,似乎剛剛意識到講經已經結束。他舉起前面的茶盞,發現已經冷掉,就又放回原處,才道︰「辛苦國師了。如此說來,鴻蒙帝皇之道,今時已渺不可知了?」

「大道本存于天地之間,陛下垂拱御宇,未使不能自悟。」

「莫說自悟,垂拱已談何容易。」趙濟一笑了之,「今r 講經不妨就到這里,國師與朕說一說北方之事吧,朕心中每r 惶惶,實無人能夠開解。」

所謂北方之事,自然是諸蠻叩邊的大戰了,冬天進入了尾聲,前線的戰役也進入最吃緊的關頭,帝國的根本,已經在無聲無息之中,押在了戰爭之天平的一端。乾元穿大箭袖藏青道袍,暗紫祥雲底紋,配以墨金s 修邊,頭頂芙蓉天冠,六瓣白蓮清淨出塵,兩縷長發自鬢邊垂落,黑白參半,愈見古氣。他長身而起,輕抖雙袖,向天子一拜,作為今r 講經結束之禮儀。而後才施施然道︰「貧道只懂得世外法,于軍國之大事豈敢置喙?若真胡言論語,誤導陛下,豈不是愧對天下百姓,亦復愧對陛下知遇之情?」

好一個滑頭的國師,趙濟搖頭笑道︰「國師自謙太過了。若當真絲毫不懂軍國之事,那朕之托付豈不是昏聵之舉?國師可不要忘了,如今那淪陷于敵手的西涼,可是你自動請纓,要以道門三宗之班底,結合朝廷在該處殘留的掌控力,強撐起一片局面的。朕未向西涼發一兵一卒,然而西邊胡族亦未有一兵得出潼關,豈不是因國師之力?既然有前事為證,國師何不將胸中珠玉吐露一二,與朕分享?」

「陛下誤會了。貧道只是不忍見西涼百姓板上魚肉般袒露于異族屠刀之下,才出此下策。何況貧道人在京師,對于西涼之事亦毫無所知,全靠前線的諸位同道和朝廷的大臣們支撐。況且民間數度有義軍自發開赴西陲,這都是我洋洋華夏的根骨所在,而貧道又豈敢稱知兵事、知國事,自居其功?陛下以我為國師,也不過是貧道略懂幾分道經,尚有些許神通手段罷了。」

趙濟已露出不虞之s ,輕哼了一聲,復又嘆道︰「國事艱難如此,國師卻總惜字如金,朕每r 坐朝只見階下均為碌碌,奈何!奈何!」

乾元不動聲s ,立在那里猶如一截老樹︰「貧道听聞,野間多遺才,何況當初陛下貶黜之人亦多有真才實學之輩。如今國家有難,用人也當不拘一格,又何不給此輩人些戴罪立功的機會呢?」

「國師還說不知國事,這不是一語中的嗎?」趙濟低頭再次去取涼透的茶盞,遮掩了眼底一抹轉瞬即逝的y n戾之s ︰「想不到國師也是憐憫舊黨的。朕私下里听人說,胡人之所以敢起兵範邊,就是因為朕罷黜了一批頑固的老臣,一意推行新法。說是朕繼位以來的多番胡鬧,致使國力虧空,朝野一片怨氣。而那契丹人,竟打出了‘清君側,靖王庭’的名號!國師是不是也做如是想啊?」

「什麼新法舊法,貧道一概不知,也不知所謂新黨舊黨之分。我一介出家人,不做這個國師時,又何必理會那凡塵事?我听說陛下的肱骨之臣王老閣輔是治世的大能臣,他算是新黨舊黨呢?其余幾位閣老大臣,貧道雖未謀面,可平時耳中听來,卻也都是胸中藏溝壑的人杰,他們又算是新黨舊黨呢?或是那剛剛被陛下調來京師的二蘇,此刻還在路上吧,那是老太後當初親許留與陛下做宰輔的人物,他們又算新黨舊黨呢?陛下又何必說階前均為碌碌,此等讓人心寒的話來?陛下想咨詢軍國之事,當請教這些人物,當比貧道強上百倍。」

趙濟猛然起身,哈哈大笑起來,狀似大度的笑道︰「國師所言,真讓朕有撥開雲霧之感!國師真有諫臣之風骨也,朕之幸甚!幸甚!」

「時辰不早了,請陛下用膳吧,莫耽誤了正午為軍隊祭酒送行的大事。」

趙濟伸手示意他坐好︰「國師與朕一同用膳吧,待會兒也莫走了,就與朕一同去,唯有國師此等神通殊勝之人,方能壯我大軍行s !來人,傳膳!」

不一刻,端著各s 菜品、杯盞的宮女太監們魚貫而入,登時陣陣菜香溢滿書房。之後則有一位面貌嬌美端莊的妃子跟著進來,向皇帝和乾元欠身行禮後,便親自指點起下人們擺放餐桌。又過了片刻,那妃子向兩人欠身笑道︰「請官家和國師大人移步入席吧。听說國師大人已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只是到底還吃一些,那一邊擺的都是淨素,盡可放心食用。」

乾元起身回禮,道︰「葷素皆無妨,我純陽宮歷來講求火居,是不避忌葷腥的。」

「那如此更好了,你們且把這幾道菜換換位置——」妃子一邊指揮,一邊回身笑道︰「只是臨時著御膳房準備的小菜品,有簡慢之處,國師大人可千萬擔待。」

「國事如此,我們也當做些表率,讓下面的人都學一學勤儉資國的道理。國師請先,可不要拘謹了。謹妃,你也來一塊吃吧。」

說是小菜品,可冷盤、主菜、湯類、小食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也足夠將一張五人圓桌擺滿兩次的。

席上風平浪靜,未有片語及于國事。謹妃雖冊封得一「謹」字,x ng格卻實在搭不上邊,口角生風,哪里有謹慎之態?她顯然得寵于君王,席上談笑風生,絲毫不顯得拘謹,或談些趣聞軼事,或說些時新辭令,讓兩個除了正事仿佛不知道怎樣說話的男人也主動開了幾次口,將一頓飯圓圓滿滿的吃完。

撤席之後,謹妃帶著兩個宮女親自為趙濟打點一身行裝。他是要去檢閱三軍,為即將開赴幽燕的近十萬大軍送行,那里頭甚至包括了兩千號稱天下第一強兵的衛都羽林。因此,他穿的不是慣常的龍袞黃袍,而是一身軍戎勁裝——上身窄袖細腰,扎腿長褲,頭頂鳳羽玉兜鍪,身著黃金鎖甲,腳蹬蟠縭紋戰靴。顧盼之間,自有雄風。

趙濟按住腰間長劍,一手挽住乾元,道︰「國師當以大願力請示于天,保我天朝將士旗開得勝,掃靖王庭,使胡人諸族再不敢有犯上之心!」

「我朝國祚天長地久,此一時不過是偶經波折而已。天軍北上,自能建功立業,為陛下分憂。」

謹妃在後面將最後一點褶皺撫平,走到一旁,對著趙濟看個不休,忽然掩嘴輕笑道︰「官家真是英姿颯爽,看得人不能旋目呢!嘻嘻,真像個運籌帷幄的大將軍,咱們的將士受到官家鼓舞,定然能夠縱橫沙場,不負陛下所托的!」

「啊呀!」她又忽的拍手︰「這可不讓人想起一句舊詩來!官家可想听嗎?」

「只管說來。」

謹妃曼聲吟道︰「長途羽檄何相望,天子按劍思北方。羽林煉士拭金甲,將軍校戰出玉堂。幽陵異域風煙改,亭障連連古今在。夜聞鴻雁南渡河,曉望旌旗北臨海。塞沙飛淅瀝,遙裔連窮磧!」

「‘從軍行’嗎?」謹妃雖是女子,詩句讀來卻鏗鏘有力,字字如擲地有聲,趙濟亦不覺出神。抓緊劍柄,他喃喃的吟出此詩的最後一句︰「y 令塞上無干戚,會待單于系頸時!但願,此r 不晚吧。」

他卻又望向西北,心想那些同樣屬于他的子民,卻得不到應有的支援,他們又該如何自處?暫時失去了帝王的庇佑,他們是否能挺得過這季凜冬的尾聲?

***

而在兩千五百里之外,被群山包圍的幽谷變作戰場,白雪染遍紅s 。鏖戰的雙方已忘了初衷,只記得要將彼此趕盡殺絕。

黑山鎮始建于五胡亂華之時,朝代更迭中數易其手,然而直至今r 未曾經歷過如此慘烈的刀兵。交戰雙方人數相差懸殊,算上黑山鎮原本留下的八百殘兵,守軍一方頂破天也只能勉強湊足三千。而攻來的卻是吐蕃本部j ng銳之師,步兵一萬五千,騎兵一萬有余,只把一邊谷口塞得滿滿當當,無數兵戈林立成鋼鐵叢林,映的山林間寒銳森森,殺氣沖天。

吐蕃的領軍將領頌贊季秀是吐蕃自頌贊達意以降,最富盛名的將軍。他向來以攻堅之名著稱,不屑于用詭計,兵勢向來堂堂正正。自己嘗言道︰「兵力對等時,吾可正面平推一切敵手。」他早知黑山鎮外強中干,只留了幾百守軍,至于那傳聞中連戰連捷的天師道義軍,不過是久戰之疲兵,減員前也不過三千之數,自也不會放在眼中。

因此在靠近黑山鎮十里之內的山區時,派出二十支小股游騎偵查之後,他便果斷下令全軍疾行,以碾壓之勢正面強攻!若是以近十倍的絕對兵力優勢,還要玩什麼詭道,那就算此戰大獲全勝,傳了出去,也只會成為他的污名。

黑山鎮引以為豪的黑石箭樓原本是敵人的夢魘,可沖入谷口的一路上,稀疏的箭雨簡直像個笑話。滾木和石塊倒是稍稍造成了一些阻礙,然而吐蕃的j ng兵悍不畏死,甚至不懼用**來硬擋,為身後的袍澤鋪路。強沖的軍隊里亦不乏神sh 之輩,箭塔中若有敢露頭的,少不了要吃上幾支鐵羽雕翎。

直至兵鋒沖入谷口,一切仍在意料之中,呈現出全面的摧枯拉朽之勢。頌贊季秀甚至已開始構思戰後對黑山鎮的利用事宜,據說這里囤積著成山的軍用物資,漢兵沒可能全部帶走。這些東西的價值在吐蕃人手中會成倍的增長,甚至會對之後侵吞中原的整體戰略產生巨大的影響。

同時,一道道軍令仍舊有條不紊的下達︰前鋒線上的j ng銳步卒挺進谷中,前鋒將領可依形勢判斷自行指揮;步兵第二梯隊守穩谷口,前掃前方陣地,建立簡易軍事,為騎兵入谷做好準備;兩翼步兵奪下箭塔控制權,步兵本站向兩側散開,將谷口網入袋中,同時為後邊的行轅厘清道路;騎兵本陣壓後緩行,等待命令。當行軍的指揮中樞到達入谷處,可怕的騎兵洪流將傾瀉而下,如同如海的滔滔江水,將山谷中的一切都盡數淹沒!

可當頌贊季秀站立在寨門的廢墟上,俯視谷中激烈的鏖戰時,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入谷的四千j ng銳已經有一小半飲恨當場!而他從山腳到達谷口,僅僅只經過了一刻鐘的時間!

他看到的是一個個身上不時閃耀出玉s 光澤、手持灼熱的大刀或長槍的戰士,他們背靠簡易的防御工事,面對數倍于己的敵人卻仿佛猛虎面對群羊。殺聲震天,吐蕃人引以為豪的戰士們在慘嚎中倒入血泊,恥辱的死去。而間或有些飄忽如鬼魅的身影,出入戰陣如入無人之境,每一次進出,都會帶走幾條生命。

頌贊季秀無法忍受如此的恥辱,憤怒的烈火讓他決意讓對手對方知道什麼叫做雷霆之怒。誠然,這群怪異的守軍似乎就是傳說中曾經在中土出現過的「道兵」,而那些鬼魅般的身影可能本身就是修行之人。「道兵」固然可力敵多人,然而他們畢竟太少了,即使算上那些隱而未出的,也不過兩千而已。頌贊雖怒,思緒則始終沉靜清醒,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士兵充當炮灰的角s 。對付非常之人,也當同樣用非常之人。

他回頭對自己貼身的傳令官道︰「去告訴思巴爾大師,是到紅袍僧大顯身手的時候了,把同樣的話也告訴凌山孤。讓達布將軍穿戴整齊,我要他率領步卒本陣,全線壓上!」

軍令如山,戰陣如風,淒厲的戰爭號角在群山中回蕩,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殺意。戰場猶如一座無比巨大沉重的石磨,轟然轉動,漸漸推進至急速。而其中研磨的,則盡是人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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