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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若金,晴穹萬里,紫禁城的黃琉璃瓦閃閃發亮,紅牆交錯縱橫。高空俯瞰,瑰麗城牆仿若一條沉睡許久的巨龍。皇帝不在宮中,宮中自是安靜冷寂,雖是黃昏,各宮的中堂大甕里依舊放著冰塊兒,一整個下午過去,冰塊兒化得只剩小半塊,漂浮在水面上。風輪隔著大甕吹向羅漢床,甕中的冰塊兒悠悠的打著旋兒。羅漢床上,康妃面色青白,即便不用冰不用風輪,她听了銀瓶的話,也如三伏天墜于冰窖中。「你再說一遍,永昌侯府真的派人謀害皇長子了?」康妃牙齒打顫,斷斷續續的又問了一遍。「大伯、大伯他怎能如此糊涂呢!」銀瓶的神色也無比恐慌,低聲道︰「永昌侯府有沒有做事兒奴婢不敢穿側,可是皇上確實將那人的人頭高懸在永昌侯府門外,至今都沒有取下!還有輔國公府的人,處處對外宣揚這是皇上要收拾孫家了!」听到那句高懸的人頭,康妃的臉色又白了兩分,喃喃道︰「皇上當真一點也不顧念舊情了嗎?當初孫家也是擁立皇上有功的人啊!難道皇上真的要對孫家動手?太後不是還健在嘛!」連忙又問︰「你不是說永昌侯夫人進宮請安了?太後可有話交代下去?」銀瓶欲言又止,很是無奈的回道︰「太後……太後勸永昌侯收手!」「 」的一聲,康妃手中的茶碗摔在了地上,「收手?如今收手還來得及嗎?連太後都無力回天了!」千不該萬不該,大伯不該在這個時候對皇長子動手!在宮中動手她尚不敢如此明目張膽,沒想到大伯會這麼急功近利!大約誰也沒想到,皇上的態度會轉變的如此之快吧!難道真的只是因為貴妃生下了皇長子嗎?康妃心頭掠過一陣又一陣的不安和心酸,苦笑道︰「孩子……還是有孩子好啊!有了孩子總算是個依靠!」銀瓶也道︰「是啊,若是娘娘能有個一男半女的……」她忙閉上嘴,她家娘娘也曾十分受寵,可就是一直沒有傳出喜訊,太後不知給了翊坤宮多少藥方,卻還是不見效。天意如此,當真違逆不得了。只有康妃自己知道,這並非天意,而是皇帝之為。皇上從來就沒想過讓她生孩子!正如太後和她都知道,只要生下皇長子,可保孫家無虞。皇上早就存了除掉孫家之心,怎麼可能會讓她生下子嗣呢?她從前不知道,只以為皇上是真的對男女之事毫無情趣。直到貴妃頻頻承受雨露,女人的直覺總是最敏銳,她看得出貴妃臉頰上那團紅暈代表的是什麼。後來,她又發現,皇上招幸她的日子總在她月事前後五日內,而那些日子里,幾乎不可能受孕。真是枉她機關算盡啊!縱然城府心狠如太後,心機深沉如她,再怎麼算計,也算不過九五之尊!這場博弈從一開始,永昌侯府就注定了必敗無疑!「這個時候,若是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她心底無限哀涼,抹了抹眼角的淚,極力抑住胸腔里不停往外涌的酸澀。「若是有個孩子,即便不管永昌侯府,至少能保住父親和姨娘啊!皇上他……總不至于讓孩子一出生,就沒了外祖父吧!」可是,說得再多亦是虛空。皇上深愛林清淺,兩人又有了孩子,也早已厭倦了自己,怎麼還會與她有孩子呢!銀瓶忽然道︰「娘娘,奴婢曾听啟祥宮的宮人無意間提起過,她們娘娘從來不用香粉,但是身上卻自帶一股清香,皇上極是喜歡。奴婢想著,若能調出這種香味的香粉來,抹在娘娘身上,想必皇上也會喜歡上娘娘的。」康妃頹然道︰「人不是那個人,香粉制出來,抹得再多,也得不到皇上的喜歡。」銀瓶咬了咬牙,道︰「就算皇上還是不喜歡您,只要想辦法懷上皇上的孩子不就行了?」康妃面色一紅︰「這得想什麼法子,皇上不來,難道還要我勾引皇上不成?」銀瓶嘆道︰「奴婢一心為了娘娘,若這個時候娘娘還放不下臉面,將來如何是好?」見康妃臉上略有松動,便湊到她耳畔如此這番。康妃越听神色越是端凝,最後點頭道︰「此事確實需要太後相助,走,咱們這就去仁壽宮。」去仁壽宮請了安,無人時告知太後自己的計劃,太後不置可否,但還是答應了助她一臂之力。康妃走後,秋霜對太後道︰「看來康妃娘娘也是被逼急了,否則怎麼會想出這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不過,興許這樣還真能救得了永昌侯府,康妃也算是盡心了。」太後冷笑道︰「你以為她真的是為了永昌侯府?我看她全是為了她自己!她以為能翻過我的手心兒?哼!」秋霜看太後態度不善,忖度著問︰「太後不是說了會幫康妃娘娘嗎?」「自然是要幫的,不光要幫她一把,還要確保她一定能懷上身孕!只要她傳出懷有身孕的消息,不管皇帝會不會覺察,就除掉林清淺的孩子!」孫太後目露凶光,似乎對一切都志在必得。秋霜心驚膽戰,猶豫片刻,低聲問道︰「可是……即便康妃有孕,也不一定就是皇子啊……」孫太後冷冷掃她一眼,古怪的一笑,道︰「只要皇帝進了仁壽宮,康妃就一定會懷孕,生出來的也一定是位皇子!」秋霜不敢再言,總覺得太後這話里的意思實在太過……詭異!七月二十是皇長子百日,睿琛和清淺提前幾日從南台返回皇宮,回宮當日,清淺便依照規矩帶著玄恆到仁壽宮請安。孫太後依舊歪在床上,清淺冷眼瞧著,覺得她的氣色似乎比去年更差了。請安過後,太後賜了座,並沒有對玄恆表現的太大熱情,只遠遠看了一眼,道︰「把皇長子抱得遠些吧,免得過了哀家的病氣!」又上下打量了清淺幾下,淡淡的說︰「你倒是越來越有貴妃的氣勢了。」清淺微微一笑,低眉順目的說︰「承蒙太後娘娘垂愛,臣妾能有今日殊榮,還要多謝太後娘娘從前的關照。」孫太後冷哼道︰「哀家何時關照過你?是你自己福氣好!後宮那麼多嬌艷的花兒朵兒都敗在你手中了,哀家倒是小覷你了。貴妃,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清淺態度謙恭有禮,道︰「回太後娘娘的話,臣妾今年已經二十又二了。」太後道︰「也不算年輕了,再過幾年,宮中又進新人,你也快要人老珠黃了。」清淺微笑不語,太後心底厭惡極了她這模樣,看著她,總能想起清寧宮的那個賤人!蹙眉別過頭去,不再理會。秋霜便道︰「貴妃娘娘,太後還要吃藥,就不陪娘娘說話了,娘娘請回吧!」清淺施禮告退,走出仁壽宮,敏華不滿的說道︰「太後是不是老糊涂了?如今你已是貴妃,她竟然還這麼不假辭色!」清淺淡然一笑,道︰「太後素來不喜歡我,她這樣的態度,我也習慣了。她若忽然對我熱情起來,我才要‘受寵若驚’呢!更何況……」兀自一笑,卻不言語。更何況,和一個將死之人,又有什麼可計較的。到了七月二十這日,皇上在謹身顛賜宴群臣,皇後在坤寧宮賜宴外命婦。其余妃嬪則在啟祥宮恭賀貴妃與皇長子。清淺端坐主位,這是她晉為貴妃之後,第一次接受妃嬪參拜。看著跪了一屋子烏壓壓的人群,她竟有些不習慣,好在很快調整過來,禮數周到的受禮並賜下賞賜。略掃一眼,卻發現康妃未到,眼神示意敏華,敏華上前悄聲道︰「才剛翊坤宮的人來稟,今兒太後有些不好,康妃去仁壽宮伺候了。」清淺心道︰太後「不好」的可真是時候!口中卻道︰「派人去仁壽宮問過太後躬安,康妃誠孝,改日再來拜見也不要緊。」敏華一笑,讓人傳話去了。不知太後和康妃听了這話有何反應,清淺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道賀之人。待到宴散,已是未時三刻了。清淺招來曹斌︰「你去瞧瞧漆面的宴可散了?」曹斌去了,回來稟道︰「宴已散了,說是皇上高興,吃了不少酒。原準備到娘娘這里來醒醒酒,只是仁壽宮的人請了皇上去,皇上這會子還在呢!」清淺微覺有些異樣,但並未深究,略略點頭,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她也有些困倦,讓乳母把玄恆報過來,自己陪著玄恆一塊兒歇午覺。若不是玄恆醒了哭鬧,她還在酣睡,忙讓乳母過來,換了尿布,喂過女乃,已將近酉時了。清淺又叫了曹斌︰「皇上還在仁壽宮嗎?」曹斌不敢抬頭,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她一眼,垂首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已回乾清宮了。只是……」清淺蹙眉︰「只是什麼?不許吞吞吐吐的,有什麼就說!」曹斌只好說道︰「皇上從仁壽宮出來時,仿佛很是生氣,回乾清宮到現在,也沒說要往娘娘這里來的意思。」在仁壽宮生氣了?莫非睿琛和太後吵起來了?想想又覺不可能,他那個人,就算是看著你死,也要表現得優雅從容,風度翩翩。這個時候和孫太後撕破臉,可不像他的做派。沉吟片刻,清淺道︰「你去打听著,看皇上為何在仁壽宮生氣,可是什麼人惹惱了皇上。」曹斌應了退下,清淺看了看時辰,又等了一刻鐘,還未見睿琛前來,便命人掌燈,傳膳。膳畢,曹斌帶了消息回來,道︰「奴婢只打听到,皇上因醉酒,便在仁壽宮歇下了。可是不知為何,皇上醒過來之後就很是生氣,未向太後告辭就怒氣沖沖的出了仁壽宮。但……具體為了何事,奴婢不知。」清淺嘆了口氣,道︰「御前的人一向嘴緊,不想讓你知道的,只怕整個後宮斗被封死了嘴。你能打听出來這些也難為你了,下去吧。」正狐疑著,忽的想起康妃今日一整日都在仁壽宮侍疾,忙叫住曹斌,問道︰「皇上在仁壽宮歇息時,康妃可在?」曹斌一怔,眼楮盯著目下的方磚,道︰「康妃今日並未離開仁壽宮。」清淺心底劃過一絲冷意,過了許久,才艱澀的擺了擺手︰「你下去吧。」殿中忽的就冷凝下來,敏華望著清淺,竟不敢貿然開口。當夜,睿琛並未前來啟祥宮,但是第二日,卻忽然傳出康妃德行有虧,貶為康嬪的旨意。敏華這才松了口氣,笑道︰「看來是康妃,哦不,是康嬪得罪了皇上,皇上才會如此生氣的。娘娘就不要想太多了,我看就算後宮豬人都有三頭六臂,也搶不走皇上的。」清淺斜睨她一眼,道︰「什麼爭啊搶的,說得好像我故意霸著皇上似的!」敏華笑道︰「好好好,不是你霸著他,是他賴著你!」清淺面色泛紅,卻總覺得事有蹊蹺。本想等著睿琛過來再問問他,不料此事一出,睿琛連著三日都未曾踏足啟祥宮。清淺不安,在第四日得知睿琛下朝,帶著玄恆親自去乾清宮見他。睿琛剛換下朝服,穿了件海水藍的四團龍袍,將清淺請了進來。見了她,雖是想她,可還是覺得訕訕的,有些躲避她的眼神,問道︰「你怎麼來了?」清淺柔柔的笑道︰「玄恆想念父皇了,所以臣妾帶他來給父皇請安呢!」睿琛看著玄恆大大的眼楮,仿佛是浸潤在井水里的黑葡萄,心底軟的幾乎化成水。伸手抱著孩子,嘴角邊慢慢展開笑意來。清淺坐到他們身邊,含笑說道︰「皇上好幾日未曾去臣妾那里了,就算不顧念臣妾,卻也不顧玄恆了。難道,是臣妾哪里做錯了,惹得皇上生氣?皇上不妨說出來,臣妾也好改正。」睿琛一滯,道︰「我沒有生你的氣,我是氣我自個兒呢!」沒想到他為君十數年,竟被一介小小宮嬪給算計了!想想都要嘔出血來!眸子一冷,手上用力,卻弄疼了玄恆,玄恆立時哭起來。清淺忙抱過玄恆,略帶責怪的說︰「皇上就算有氣,也不要撒在親生兒子身上啊!」睿琛本就心中有愧,此時更是漲紅了臉,低語道︰「是我不好。」又輕輕捏了捏玄恆的臉蛋兒,哄道︰「是父皇不好!」誰知玄恆卻把臉拱進清淺懷里,顯然是不想理他。睿琛不由失笑︰「脾氣可真大!」清淺看他一眼︰「龍生龍,鳳生鳳。」睿琛咋舌︰「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清淺「噗嗤」一笑,這一插科打諢,到把正事兒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