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倉藏老師說過,末指上系著我們的承諾。
福店村是東鎮區一個城中村,本身地勢低窪,埋沒在一片高樓大廈中不算,每每下雨y n溝里髒水便海涌上來,四處一片惡臭。就是盼到雨停,村里七扭八結的排水系統也得好幾天才把水退了,露出滿地狼藉和貼滿小廣告的窄窄街巷。村里大部分水泥房子不僅老舊,灰蒙蒙的,和市政規劃扯不也上邊,新的老的扭在一起,連帶路也扭出蛇形高低不平,繞著繞著就把外人繞進死胡同。
村里人對環境不太抱怨,也不太親近外人,他們會一邊將生活收拾起來,一邊張口聊天,外人听不懂他們的話,便以為是鄰居間溫吞問好,其實不然,他們微笑著用談三餐的語氣罵罵咧咧,說市政規劃的是非,說孩子升學的是非,說官員明星的是非,說村里寡婦鰥夫買菜切肉掃地挑糞一大堆人的是非。說完是非,新房子建起來了,舊房子也裝修好了,有些邊緣生意也無聲無息地出現了。
上次來的時候正好是晚上,一抬頭就被滿眼紅紅綠綠的彩燈嚇到,接應的寮工是個中年旅店老板,他護著我和倉藏老師進他新建的四層小樓,滿口好話請街口出沒的幾個濃妝女人離開,等入住登記一弄好,換上地道的俚音,說了幾個接頭用的古代俚音詞匯,就緊張兮兮地叮囑我這個孩子別進太花哨的建築,龍蛇混雜,真的什麼人都有,遇上自己人還好,外人可不講道義。
我深深吸一口氣,目送公共汽車遠去,提提挎包繞過村口的老榕樹。幾乎獨樹成林的百年老樹倔強地撐開華蓋,遮住附近水泥地上的光,在鋼筋水泥的包圍圈中有一種孤獨而決絕的味道。調整好照相機,我給它來張照片,然後告別,去尋找一間古廟。這次沒有小孩子,不需要寮工接應。
東鎮區現存的古寺老廟不多,在這里,莊嚴肅穆的神殿早就伴著它的經文和信眾沉淪于城市發展的腳步聲中,不知哪一天就會無聲地死去,繁忙的世間沒人會想念它們,殉葬的也許只是可憐的廟祝寺主。而我,有那麼一天就糊里糊涂地成為殉葬預備隊中的一員,現在要去參加一個「同好者會議」。
我停下來,與電線桿上那時烏鴉對視, 嚓,抬手給它拍張照片。
記憶中它位于福店村zh ngy ng,古秦代的氣勢把村里的宗祠都擠到一邊,兩座古建築隔著一泓蓮花池遙遙相望,一晃千年。漫長的歲月里,月相宮風吹雨蝕天災**的,大大小小是修了幾次,但功德箱邊的解卦老先生賭咒說,最低層的磚頭還是最最原先那些,祖宗親手砌下的,可不像有些宗祠被拆過兩次,說罷,猛催我去上香,自己回身和守宗祠的老人斗嘴。
嘖,不知道會不會遇見倉藏老師。可元相大人哪有這空閑,總壇里那麼多事,他該忙得焦頭爛額。
路邊神龕旁,阿婆將挎籃里的貢品放在石質的鴉神像跟前,雙手合十下跪拜了拜,禮畢,開口用俚音訓我,「你這孩兒,烏鴉歇得好好的,你偏要擾它。」
「是是是,下次不敢了。」我迅速收起照相機,生怕惹到什麼,「哎,阿婆你知道月相宮怎麼走嗎?」
阿婆也許是喜歡我一口俚音說得還溜,大大方方為我指了路,末了還送我個桃子和一沓畫著鴉形的黃符。闢邪的,阿婆說。
順著阿婆說的路走,漸漸地看不到灰蒙蒙的水泥房子,最後,豁然開朗。
秦代闕形宮殿建築,土 為基,夯築成台,上下三層,上層正中為主殿,周圍及其下分布偏殿、靜室、茶室、廂房以及有大量繪著神怪壁畫空房間,下層回廊曲折,亭閣相接,直至漫地青磚,卵石散水。總的來說,廊腰縵回,檐牙高啄,一派莊重雍容,就是規格有點袖珍,再大一點就好了。
主殿之內,一殿數百神位牌森森而立,神恩如海,神威如獄。老人說,月相神是太y n之神,眷屬有三百多位,分管人間諸事,小兒結發升學大人匠作家宅卜算姻緣紅白事大事小事都有主事,這位鐮仙兒讓收割時鐮刀鋒利,這位進財爺爺讓你賭運亨通,這位榜上仙讓你榜上提名,這位喜娘子佑護出嫁新娘,這位結契使督促你兌現承諾,這位糖公幫你從大人那兒賺糖果……
風過幡帛微動,神台上法器瑯瑯,氣息明淨,殿中鼎型香爐青煙裊裊,檀香四溢,我邊往黃銅香爐里插香,邊和功德箱旁的杜嫦討論規格問題,「你說就不能大一些麼。」
杜嫦不冷不熱地瞟我一眼,晃晃她的小算盤,啪啪地打起來,「你以為不用錢啊,就說我們社里,雷家有雷火殿,孫家有福神閣,葉家有家神廟,你的淘淘仙小土社,社長的算宗祠不計,陸小彤家沒有也不計,你說,里邊有幾家比我窮?」
「我!」事實就要理直氣壯地指出來。
「你什麼你,你可有青宗撥款,青宗財大氣粗的,西鎮區九成廟宇都是青宗的,名字都統一了叫什麼什麼社,可憐我代代當這個廟祝,有時還要雇用些僧眾回來念念經吸引游客,連宗教都混淆了也沒幾個錢哇。」
杜嫦這邊一手捧心做柔弱,細柳扶風,我見猶憐,那邊單手拎起幾十斤重的功德箱遞到我面前,那叫一個理直氣壯,「你有不差那幾個錢,再說月相老爺和淘淘仙私交甚篤,你更不能惜那幾個子了。」
「喂喂,西鎮區的廟宇本來大都就叫什麼什麼社的,而且原本就是青宗的道場,別說的好像巧取豪奪的,還有啊,月相是天官,千陶神是地神,系統都不一樣,你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勸信奉不同的人投錢的?我就算了,好歹同屬本土神明體系內,那些僧啊,道啊什麼的,竟然也理你。」
「我就跟他們說,‘不捐也行,後果自負’。結果大家都挺體諒我的。」杜嫦揚起下巴,得意地搖搖功德箱,里邊的硬幣嘩啦嘩啦響,「你就給句話,你是要投錢還是要投錢呢?」
「我沒錢,剛剛被小叔扣了零花,禁足兩個月,連學校都沒去,別說你不知道,我會哭的。杜叔呢?」我攤手,表示心無余力也不足。
「不要岔開話題,爸在主持大會。不捐也行,青宗今年派的修習教士,分批好點的來,別推辭,這點本事你還是有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被元相大人帶著。好啦好啦,十幾年前的事就不說了。」杜嫦滿臉失望地放下功德箱,箱子落在木地板上一聲悶響,「你不去大會麼?去偏殿我替你卜一卦。」
「上次我來,有個解卦的老先生,就是會和守祠的老人那位,還在麼?」
「你說老半仙?上個月和守祠的老人仙游去了,一前一後只差三天,路上也能搭個伴斗斗嘴,不過小半仙在,你有卦要解他也是有準頭的,只是不及他爹鐵口直斷,災禍不大會說。問他不如問我。」
「也是,卜算世家的嫡系,自然是個好的。」
「世家?能是世家就好啦,我家可只有三口人,杜氏的代代單傳可是出了名的,不然早就是同盟,怎麼會歸入外編。」杜嫦嘆了口氣,又把算盤打起來,大殿空蕩蕩的全是打算盤的聲響,「你問什麼?不準不要錢。」
「我們之間還算錢啊。」
杜嫦無所謂地聳聳肩道,「不給錢我亂說的,鬧得你寢食不安就不好了。青宗和林家這兩月的博弈已經擾到你了吧,布叔哪舍得扣錢還禁你。听說賣百貨的嚴家和開y n店的柩家沒少上門賠罪,還聯手把懸賞囫兒的和獵皮的掃進綠水,根本不用你們出手。布叔好手段。」
在家躲了兩個月,東j ng司折損個副司長進胥川第三監獄,賈司長現在對救他于水火中的林太尊惟命是從,視若親父,東j ng司被林家收入囊中,至于西j ng司,消息不多,宗里邊知道人家主動向青宗示好,雙方暗結為盟。
這意味著,我苦逼的線人生涯板上釘釘了。
我苦笑,「你只有在這兒和講到錢時這麼活潑了。」平時好端端一個冰山美人,挺正常的呀,這會兒掉錢眼里啦。
杜嫦搖搖頭,眸子里透亮透亮的,「非也非也,活潑能來錢,何樂不為?沒有錢,家業如何守得住?家業守不住,拆遷辦什麼的就出現的喲。世道變了,難道要累世的承諾也變變嗎?信眾越來越少又不是神明沒做錯什麼,我們憑什麼對他反悔呢?你憑什麼不投錢呢?」
我抽抽嘴角,雖然好想吐槽,當下還是解開挎包取出一個紅紙包,「喏,這兩個月就是一個紅紙包引起的血案,我還留著,你要就給你咯。」
杜嫦歡天喜地地接了,隨口送我一句,「慎行,命犯女禍……不過,是r 拋型的,不太打緊。好了,我這邊要去大會看看,你自己看著辦。」
「我身邊就你一個女的啊喂,你是說我被你騙財嗎啊喂!!」
我大聲吐槽,可惜財迷女杜嫦小姐並不捧場,沖我輕飄飄地揮揮手道聲再見,身影便消失在大殿里,似乎是生怕我要回紙包,她走得飛快。
大會在月相宮的東殿召開,平時那兒擺滿桌子和卜算用具,術業不同的先生們濟濟一堂,掐算卜卦、解簽測字、面相手相、模骨解夢、風水堪輿,偏的正的難的易的一應俱全,不過這會兒大概擠滿幾百與神明有諾之人吧,地方真心不大,也不知道怎麼裝下那麼多人的。
我模模鼻尖,還是不要去湊熱鬧了,來這兒只是一次采風,為我期末的作品做準備,雖說上次地中海揚言要進行的家訪最終沒來,可不努力被曹老頭削那就難堪了,呃,保佑保佑,曹老頭在考試上繼續像宿舍管理一樣散漫![……]
想到這里,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別扭地雙手合十,「嗯,如果不散漫,就罰他炒股賺不到外快,嗯,他會老淚縱橫的,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