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翡雀舉著和田玉制的月形梳,有氣無力地將它滑入柔軟的烏黑發際間,使它因重力的牽引而慢慢下滑。暗沉的黃色玉石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根根絲發中,像一尾游魚般順流而下。
就在畫眉擔心一路無阻的玉石梳會墜落到地時,顧翡雀將手腕靈巧地一轉讓它穩穩地盤旋一圈又回到頭頂。顧翡雀出神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細心地從額頭到下巴一一審過。直到她能安心地告訴自己,畫著小山黛的蠶眉,施有紫粉的白女敕肌膚,輕敷了石榴花胭脂的雙頰以及涂抹著細膩唇脂的嘴……都已經完美無缺了。
顧翡雀早已發覺,自從她與沈廷同飲了合巹酒後,她坐在妝鏡台前的時間就開始日益劇增了。像今日,卯時初刻醒後,她就開始為挑選衣飾和鏡前梳妝而忙碌了,到現在已經費了大半個時辰了。
「娘娘,奴婢來給您梳發髻吧。」畫眉望著一片痴心的顧翡雀,偷偷笑笑;顧翡雀不會梳發髻,得由她代勞。
「梳個什麼樣的呢?」
「梳個不需要太多梳頭油固定的……但是,又不能太難看的。」顧翡雀毫不猶豫地答道。顧翡雀希望沈廷撫模她的一頭烏發時不會有油膩膩的感覺,當然——她又想,也不能綴太多繁雜的頭飾,特別是那些稜角尖利的——刮傷他的手就不好了。
「哎呦,我的好娘娘您可真會難為奴婢……那就凌虛髻吧。您別亂動啊,會容易扯著發的。」
顧翡雀依舊向前撐著身子,支著臉看著桌上的三三兩兩的發飾發呆。那只比翼雙飛累絲釵是司珍房昨天剛剛送來的,寓意她和沈廷鶼鰈情深。那對玲瓏剔透的紅寶石耳墜則是其蘭國進貢的;僅有兩對,翡翠的給了皇後,紅寶石的沈廷賞給了她。還有一只粉色瑪瑙制成的並蒂蓮垂金蘇步搖,那是前日夜沈廷親自帶來的。在朦朧的燭火下,沈廷一點點打開巴掌大錦盒的盒蓋,那只名為‘百年好合’的步搖輝映著溫婉而迷蒙的潤光,一瞬間就攫住了顧翡雀的心。
顧翡雀眼神滿含愛意地一一撫過面前的珠花、金釵、步搖;這都是沈廷賞賜給她的,里面大概也暗含著他溫存的眼神吧。顧翡雀這樣想到,忍不住身體前傾欲伸手撫模那只似在盛開的淺黃色小珠花。
「哎呀!」發根傳來的急促的疼痛感,顧翡雀下意識地將身體後仰。
「娘娘贖罪,奴婢該死。」畫眉立刻跪下,聲音微顫。
「不怪你。」顧翡雀一邊揉著剛才被扯痛的地方,一邊讓畫眉起身,「剛才是我向前傾,才被扯了一下的。怨不得你……接著梳吧。」
畫眉站起身,撫著顧翡雀的發,動作更加小心翼翼、緩慢遲鈍。
就這樣,在磨磨蹭蹭、狀況百出中顧翡雀還是在辰時二刻坐到了擺滿膳食的桌邊。
「娘娘您別光吃那慧仁米粥和翠玉豆糕啊,你嘗嘗這水晶糕和豌豆黃,哦,這是司膳房新制的沁月酥。」畫眉一副著急的模樣,她端起這盤放下那盤,恨不得顧翡雀能挨個都吃淨了。
顧翡雀匆忙地吞咽著。雖不說是兩腮鼓起,下巴卻抖動得比兔子啃蘿卜還快。她口齒不清地嘟囔了句,「就吃飽了。」
胡亂地咽下最後一口慧仁米粥,顧翡雀接過欣雲遞過來的淨手帕子,又在馨雪的伺候下擦了嘴、漱了口。
顧翡雀她拿起放在枕邊的那雙還未完工的布鞋,捧著看了看有些令她自滿的針腳,便又將它放入針線筐中。
「娘娘,已經備好了。」畫眉總是能極快地替顧翡雀準備、打理好一切。她又絮絮自語,「娘娘,您一連幾天了?為這飯都不好好吃。不過,也就是快,你瞧,這才幾天就到納底的步驟了,等著再一槌底,這雙巧奪天工的鞋啊就能穿了。」她這話弄得顧翡雀不知她到底是同意她這麼日夜辛勞呢還是不同意。
門前的合歡樹蔭下,放置了一把圓椅。在圓椅的手邊有一矮茶桌,上面放了一杯沏好的花茶,一小碟荸薺和一只黑玉骨扇。心思細密的畫眉還令宮人將銅燻爐般到了圈椅不遠處,以燻香驅逐不斷增多的蚊蟲。
顧翡雀在圈椅上坐下,將針線筐置于腳邊。拿起已引好麻線的針和納了一半鞋底,顧翡雀仰望著頭頂穿過綠蔭的細碎陽光,不覺陷入回憶。
「你的寢衣,你滿意嗎?」跪坐在床榻上,顧翡雀低著頭不敢去看另一邊倚著床頭半躺執卷而閱的沈廷。
「嗯。」沈廷頭也不抬,心不在焉地應了聲。那本《文心雕龍》就那麼好看,會使得人如此聚精會神嗎?顧翡雀如此想著,又鼓足勇氣再次問道︰「那麼,那麼……羅襪也都合適嗎?」
「嗯,對。」這次沈廷的聲音里暗含了些許的急躁與不滿。
顧翡雀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偏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她再三問道︰「額……鞋,跟腳嗎?」
這次沈廷沒有回話,他直接將擋在面前的書倒扣下來,然後直直地凝視起已惶恐起來的她。
顧翡雀憂心忡忡地將眼神在沈廷的對視間與空白處來回游走。沈廷木著臉面無表情,看了她許久然後淡淡地問︰「到底怎麼了。」
見他沒生氣,顧翡雀也就放心了不少,可回答的聲音卻仍是諾諾。「我想想……」她一時語急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沈廷抬頭無心地瞧了瞧床邊的幔帳,似無意地說︰「朕的鞋磨損的厲害,那些粗鄙宮人做的我瞧不上,你若有空幫著做一雙吧。」
顧翡雀有些激動地仰起臉,答應著點了點頭;他一語就說中了她的心事。
沈廷又轉向他,臉上有著憐愛的笑意。在燭火的映照下愈發溫暖、深情脈脈。
顧翡雀總覺得有些不真實,她從未在白日里見過他的笑意,沒見過在太陽底下的沈廷……
但是,顧翡雀移過去輕輕親吻了一下沈廷的額頭,甜美而嬌怯的一笑;有黑夜的繾綣溫情就已經足夠了,她不在意白天的朝堂上的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看不清又何妨呢?
「啊!」銳利的針尖刺痛了顧翡雀的手指,使得她不得不終止回憶並放下手中的活計。
她急忙將手指含入口中,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教顧翡雀有些反胃。
「畫眉!畫眉!我手破了!」她咽下一口血水,又驚又嚇地喊道。
話音一落,就听見身後響起腳步聲,一只黃色的絲帕飄過她的肩頭遞了過來。
拽過絲帕,摁在冒血水的傷口上,顧翡雀忍痛說道︰「畫眉,你也真是,拿這麼好的帕子,弄上的血污要是洗不去了怎麼好?」
「那就不要了。」這樣低沉的聲音,令顧翡雀全身為之一振。
顧翡雀一抬頭,正看見站在身後俯視著她的沈廷。
「臣妾參見皇上。」顧翡雀立即起身,面對著沈廷屈膝行禮。
沈廷沒說話,繞到圈椅前坐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牽起顧翡雀受傷的那只手,仔細地觀察著傷口。
「一會兒叫畫眉給你處理一下。」他將絲帕簡單地打了個結系在了顧翡雀的傷口上。
沈廷長嘆了一聲。顧翡雀听出里面有心疼與無言的情緒,她跪坐的身體試探著前傾,終于緩緩地倚在了他的膝上。
沈廷再度俯視她,眼神里充溢著憐惜的柔、親密的暖和愛意的愁。凝望著,顧翡雀只听他再度開口︰「那雙鞋我不急要,你不必如此費心。手指傷了就休息幾日吧。」
「嗯。」伏在膝上的顧翡雀輕聲答道。
粉色的合歡花在涼爽的微風中徐徐飄下,綠蔭外的陽光和暖而明媚,燻爐里的香薰裊裊飄散,顧翡雀抬頭看看星眉劍目的沈廷,又轉而與他一起將目光投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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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這朵如何?」畫眉指著一朵開得馥郁艷麗的玫瑰問。
顧翡雀手提精致籃筐偏過頭去,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很好呢。」她說著從籃筐里取出一把剪刀將玫瑰剪下。
沈廷在她那里用過午膳後,不經意地贊了句‘玫瑰酥不錯。’于是,顧翡雀便想著來百花苑剪幾朵玫瑰回去,以親自制些玫瑰酥,盡量在酉時前送到紫宸殿去。
路過的太監——小順子正閑來無事,于是也主動幫忙。
「充儀娘娘您瞧那只蝴蝶,噓……看我逮住它!」小順子挽起袖子,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只停在玫瑰上的鳳尾蝶。
顧翡雀和畫眉也都屏息靜氣,緊張地瞧著這個年輕小太監的一舉一動。
「哎呀!」還沒等他繼續有所動作,蝴蝶便一個展翅飛走了。
這逗得顧翡雀和畫眉都開懷而笑。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道︰「蝴蝶沒抓著,但是那朵玫瑰娘娘可以剪下。」他盯著一展笑顏的畫眉,甜甜地說道︰「畫眉姐姐笑得真好看。」
畫眉臉一紅,還嘴說︰「少巴結人。再說誰是你姐姐?」
「我沒巴結!你長得就是挺好看。」小順子說著委屈地低了低眉。「而且你也確實比我大一歲啊。」
「哦,那麼我就叫你順子小弟咯。」畫眉頑皮地說笑道,氣得小順子又羞又惱,只能氣結地重復一個字——「你、你……」
「呵呵呵……」瞧著這一幕,顧翡雀捂著嘴笑起來。
一切都如這苑中的景致,宜人和睦……顧翡雀此刻無所憂慮、身心愉悅,一如展翅而飛的鳳蝶。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