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侍郎參奏萬榮仝的折子不是已經給壓下來了嗎?!」剛剛下朝的沈廷快步走在去延英殿的道路上。他難以抑制,面帶怒色地質問起身邊的一身著圓領袍衫的青年。一邊等待著答復,沈廷一邊怒氣沖沖地用明黃色繡有雲紋的履鞋在泥濘的路上印出一個個沉重的腳印。
沈廷神色匆匆也顧不上避開路面上充滿積水的小坑窪,‘啪嗒啪嗒’地徑直走過,濺起的污水點子全部沾到了他火紅的下裳上。
而那個疾步緊跟,身形瘦削、文質彬彬的青年臉上並無懼色,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與他紅袍衫上繡得那只機靈的雲雁十分相像。
「回皇上,五天前禮部侍郎的確遞過一份參奏萬榮仝大不敬的折子。」青年一出口,聲音里便帶出一股沉著的陰冷,像是混濁了此刻的雨後空氣。他不失恭敬繼續對沈廷說︰「按照聖上的意思,屬下也的確將這份奏折壓了下來並不予理會。」
失去耐心的沈廷,倏忽地停住腳步,轉過頭眼神鋒利地掃過青年的面堂,「宋元,朕知道這些!需要你再多說嗎?!」
宋元微微彎腰,為自己的無用提示而道歉,只是面對沈廷,他的表情仍然不卑不亢。「聖上,雖然如此卻並不耽誤萬榮仝知道這份奏折。而且,臣敢保證那奏折上的每一個字萬大人都已在第一時間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宋元的聲音不大可卻異常堅毅、誠懇教沈廷不由為之一振。
該死的!他在心里咒罵了一句,像是對殘酷事實的無力回應。與那老東西勾結的奸佞們一定獻媚似的抓緊將這奏折的內容告訴他了;這一點他沈廷按道理早就該明白。
「那麼你的意思是……」想起剛才朝堂上的一幕幕,沈廷後背立刻生了涼汗。那他豈不是叫萬中書耍了?他居然自以為聰明地以為看透了一切,然而事實卻是他被人當做了狐假虎威的老虎,痴傻地听憑‘狐狸’的擺布,親手除去自己的堅實後盾還不自知。
當禮部侍郎——他愛妃的父親邁著昂然正氣的步伐出列,高聲宣道‘臣有本奏’之時,沈廷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這個耿直的倔老頭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上奏過了。這並不值得慶幸,因為這說明他在準備依據欲要參奏大事。而朝廷上現在最大的事莫過于奸臣當道,僭越皇權。
沈廷有點猶豫,他知道一旦允許顧侍郎宣讀奏折那麼今日的朝堂必會掀起軒然大波。
只是,沒有任何駁回的理由,沈廷只能極不情願地從齒縫蹦出一個字——「講!」
果不其然,手持玉笏的顧侍郎立刻激昂的慷慨陳詞。沈廷在皇座上越听越不安、越震憤。
顧侍郎參萬榮仝各項罪責共十一;大逆罪一,僭越罪三,狂悖罪二,專擅罪四,侵蝕罪一。顧侍郎條理清晰、聲音洪亮地分別列舉了每一項罪的確鑿證據。大殿上只能听到他的聲音在不停激越回蕩,其他大臣或低頭不語或心不在焉。
沈廷冷著臉,佯裝不耐煩卻在側頭時看向束手而立的萬榮仝。被參奏的他卻和沒事人一樣,昂首挺胸,泰然自若。
「萬中書……你听听這些罪,嘶,你可有話說?」沈廷決定借此殺一殺萬中書的銳氣。
「皇上,老臣……心痛啊!」萬中書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聲淚俱下地敘述起了他輔佐先帝三十載的勞苦功高。
「皇上啊!臣不求您能賞賜臣,慰勞臣的苦心,臣一心一意輔佐先帝與皇上忠心耿耿,肝腦涂地,未曾有半分非分之想啊!皇上……」萬榮仝一擦眼淚,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變了臉色。他指向顧侍郎,大聲宣布︰「顧侍郎你今日如此意欲何為?!你結黨營私、貪贓枉法、陷害忠良、欺君罔上!你該當何罪!」
未等顧侍郎辯解,就連沈廷都還沒有插上句話。就只听那三分之一的大臣們紛紛群情激昂的附和萬榮仝。有罵顧侍郎大逆不道的,有為‘勞苦功高’的萬榮仝掉心酸淚的,有喊著要治顧侍郎罪的。
萬榮仝擺擺手,他們便都靜了下來。
「皇上,此等不仁不義、不忠不信的悖逆亂臣理應治罪!還請皇上剪除奸佞、嚴懲不貸呀!」萬榮仝跪下朝沈廷重重一叩。
「眾位愛卿怎麼看……」其他臣子的反應更教沈廷寒心。他們統統選擇了沉默,惟有萬榮仝的黨羽一個個出列,請求他嚴懲顧侍郎。
權衡再三,沈廷決定行緩兵之計,他沉吟片刻,說︰「朕今日累了,且退朝吧……此事,朕會給眾位愛卿一個答復的。」
沈廷原以為萬榮仝會阻撓,誰料他卻只是在張高祥高喊的‘退朝!’聲中,默默行禮並退下。
「今日朝堂之事,萬榮仝早有預料。他知道一根筋的顧侍郎不會善罷甘休……他可是迫不及待地等著顧侍郎參奏他。」宋元說完也深感哀愁,不禁攏著袖子長嘆一聲。
沈廷一個激靈醒悟過來,慌張地喃喃詢問︰「難道……」
宋元音無起伏地將最壞結果說出。「他就是要借此試探聖上與眾朝臣的心,至于朝臣們的表現,聖上和萬中書都一目了然。聖上最佳的處理辦法就是將顧侍郎立罪處死。只怕就算如此,萬中書也不會就此罷手。恐怕他會以‘清君側’、剪除顧侍郎黨羽之名去殘骸僅存的忠臣義士。」
沈廷憤恨地抿了抿唇角,良久他才聲音低沉地問︰「流放顧侍郎呢?他為國盡忠三十載,理應留他條命……」沈廷的心被各種情緒制成的麻線緊緊勒住和纏繞,嵌入半寸的悲憤填膺、心灰意冷、心急如火已將它勒出絲絲鮮血。顧翡雀那張嬌小可愛、單純柔美的臉龐浮現在沈廷的眼前,她似乎還撲簌了一下那雙明亮的眼楮,無知地沖他甜蜜一笑。
「聖上……萬里河山更錦繡啊。」宋元提示道,「聖上只能盡早有所決斷,讓萬榮仝放心,認為您對他唯命是從、俯首帖耳,他才會大意、才會放緩奪權的動作……而聖上也就有了時間做奮力一搏的準備。」
沈廷對此心知肚明,他的才智可不比身為本次科舉狀元的宋元差;但此時這份智慧和膽識里摻雜了過多的情感,造成的困擾使他無法立刻下定決心做出正確判斷。
「若我要反過來治他萬榮仝的罪呢?」沈廷一時氣急,這話未經思考便月兌口而出。
「聖上此時硬拼,無異于以卵擊石。」宋元的口氣突然冷漠下來。
沈廷知道他這話有**份了,因此仰起臉,用余光審了審宋元,不無慍怒地說︰「宋元,說實話固然好,可你身為臣子也要記得維護天子的尊嚴。」
宋元明白了沈廷剛才的那句話不過是一時氣急,因此嚴峻的表情稍顯松懈。
「你退下吧,朕已有決斷。」沈廷說完一揮衣袖,快步前行。陰沉的灰黑天幕下,他暗紅的大袖被冷風吹得 啪直響。
站在御花園柳樹下的宋元對那愈來愈遠的高大身影恭敬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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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穹窿布滿凝重的陰霾,一乘步輦緩緩行走在通往燕順門的道路上。沈廷懶散地坐在輦上,曲左臂以拳頭撐著腦袋。他微眯雙眼、神情似睡非睡。這顫顫悠悠的步輦顛簸出令人心安的節奏,在陰雲密布的涼爽夏日,坐在上面難免會滋生困意。
可是,沈廷強打起一份精神,問走在身側的張高祥,「這是去哪兒?」
「喲,皇上,這是去撫慶宮的必經之路啊;您不是說午膳後就去撫慶宮看望賢妃娘娘的嗎?」張高祥燦燦地笑著說,語氣顯得小心翼翼。
「是嗎。」沈廷自言自語地反問。張高祥趨步緊跟步輦,在他身側用別人听不到的聲音說︰「是啊,皇上您……」在得到沈廷的眼色暗示後,張高祥立刻擺了下右手讓抬輦的宮人停下了腳步。
沈廷端正身姿,仰頭望向相隔幾十米的燕順門。順著那門洞,他將眼神繼續遠放,直到抵達目不能及之地。
只要穿過燕順門,再走個五六十步便就到撫慶宮了。可是,沈廷卻猶豫了。
他去見她能說什麼?是給那雙不諳世事的眼楮講述朝堂上的明槍暗箭、風起雲涌,還是告訴那顆敏感溫柔、樸實善良的心,他要用她父親的項上人頭去獲得重掌大權的機會?
安慰、勸說、期滿、誆騙……這些對那個沉浸在愛中毫無防備的女子來說實在是太殘酷、太空虛了。
沈廷想象得出,現在的顧翡雀一定在撫慶宮里毫無所知地笑著與畫眉閑聊,手里還在繡著一條小巧的紅肚兜;那是她打算送給皇後肚里的孩子的。顧翡雀說,因為那是他的孩子,所以她也覺得可愛,也想要好好呵護。
跟顧翡雀沈廷演技再好、心腸再硬也開不了口,最終,下定決心的他對張高祥說︰「去德妃那里。」
張高祥臉上的皺紋詫異地堆積在一起,他抬眼與沈廷對視了一下,試探了試探聖上的心意。在得到準確無誤的答案後,張高祥就一揚拂塵,高聲宣道,「擺駕善瓷宮!」
宮人們在小路上費勁地掉頭,抬著步輦朝後方大步走去;善瓷宮在撫慶宮的東北方。
沈廷呆坐在步輦上,忽然一種莫名地沖動使他猝不及防地轉過頭去,向漸漸縮小的撫慶宮投以五彩斑斕的目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