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下,顧翡雀站在紫宸殿的門外。雖然身後有畫眉為她撐著油紙傘卻絲毫阻擋不了酷暑悶熱的侵襲。顧翡雀顧不得許多直接用衣袖擦了擦汗,被太陽炙烤著的她此時卻覺得如墜冰窖;只要她想起被打入大牢已生命垂危的父親時,她便會有這種感覺。身後傳來粗粗的喘氣聲,顧翡雀轉過頭去將畫眉鼻尖上的汗珠抹去,望著她安慰似的笑容顧翡雀把紙傘往後推了推;多少遮著點畫眉頭頂的驕陽。
畫眉想哭卻硬是咧著嘴沖她笑起來,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教顧翡雀微微有些心酸。顧翡雀轉回身,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紫宸殿的宮門。她的眼神比驕陽的光芒還要強烈,淚水充盈的眼眶里閃著悔恨、期許、愛慕和懇求的清澈光輝。顧翡雀緊緊攥著附在水綠色衣裙上的披帛,像是在給自己灌注一份勇氣。
她並不想站在這里,一切都是為了父親的性命。她也不想見沈廷,殘留的愛意和無言以對的局面還有彼此難以言說的委屈這都讓顧翡雀難以直面沈廷。但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這里,因為她要救父親一命……
盯著自己腳下縮成一團的影子,顧翡雀回憶起與父親玩踩影子的事。那是暮春時節,一切都像盛開的花兒有著最美的姿態。顧家打理細致、寬敞簡潔的花園里杜鵑和山茶花開得正旺,青翠的草地上女敕芽依依,雞蛋大石子鋪的小道被昨夜里的雨水沖刷干淨,假山石上有著斑駁的陽光……那副景象歷歷在目,顧翡雀的淚水流下來朦朧了近在眼前的畫面,可是她還記得,記得那時……
父親站在她身側撫著她稀疏光滑的頭發,神采奕奕地對她說,「陽春三月,欣欣向榮。翡兒可能記起一首贊譽春天的詩?」
她咬著手指,任暖風吹了一會兒她左手中的風車。伴著‘骨碌碌’的風車轉動之音,一首詩躍上心頭,她毫不費力地將它誦讀出來,「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父親差異一怔,隨後將她抱起興奮地拋高高。在一起一落之間,顧翡雀笑到岔氣。
後來父親又將她放下來,一同玩她喜歡的踩影子游戲。顧翡雀靈巧的穿梭在假石與花盆和水缸的空中,父親邁開兩條長腿不停跑動追逐著她。父女倆傻傻地在院中瘋跑,發出的爽朗笑聲令經過的奴婢都為之驚訝。
顧翡雀相信自己沒有偏袒。父親就是那樣一個人,愛家愛國,永遠保持著對家的關懷和眷戀,永遠記得對國的忠貞與責任。這樣的正直之人怎麼會結黨營私、以下犯上、誣陷忠良?真正被誣陷的人是父親才對呀!他無罪,他冤枉啊!
在內心深處喊著,顧翡雀的眼淚卻漸漸終止了。
「賢妃娘娘,賢妃娘娘……」張高祥壓著嗓音,急切地喊著。
听到呼喚,顧翡雀醒過神來。她快速擦了下緩緩下落的淚水以免失儀,望向傳來聲音的紫宸殿門口,她心里浮起無限希望。
雖然張高祥腿腳並不靈光,但是他還是加快速度地一瘸一拐走上前。
「賢妃娘娘……」張高祥躬身深深施禮。然後,他直腰、抬頭、面露難色,萬般無奈地說︰「娘娘,別等了……您,還是回去吧。皇上,不會見您的……」
「張公公,求您了……」顧翡雀強忍住淚,她不想再對沈廷以外的人哭。「這關系到我父親的性命啊……」
張高祥跺跺腳,咧嘴嘆了一聲。他知道顧翡雀已經在這里站了近一個半時辰了,他無法用幾句話敷衍顧翡雀。
「娘娘,老奴冒死跟你說吧,皇上也是被逼無奈……」張高祥咽了口唾液,接著道︰「皇上是知道的,知道您父親是清白的。但是他若不這麼做,他的皇位就危在旦夕,其他忠良也可能不保,李朝也會岌岌可危……皇上,他心里也苦啊!」想起,沈廷愁眉不展、心緒滿月復卻還強裝若無其事地處理朝政的模樣,張高祥就一陣陣心疼。「老奴不敢求娘娘體諒皇上,只求娘娘別再來懇求皇上收回成命了。您這是在……是在一遍遍折磨皇上呀,也是在折磨您自己……您回去吧,照顧好您自己。至于顧大人嘛……唉,就請娘娘節哀吧。」張高祥說到最後已是聲淚俱下,哭腔濃重。
看著一把年紀的張高祥如此狼狽,顧翡雀心里亦難受不已。原來,只要她來此就會為難這麼多人,就會令這麼多人無奈愁楚……那她還是回去好了,至少能少幾個悲慟、哀愁之人……
顧翡雀吸了口氣,調整一下語氣,緩緩說道︰「我知道了張公公,本宮這就回去……只是,本宮父親為國殉職後麻煩告訴本宮一聲,得有個女兒為他哀聲痛哭送他最後一程。」顧翡雀說完已再難言語。
「多謝娘娘!」張高祥俯身下拜,因為激動和感動而音色懇切。
顧翡雀轉身欲行,畫眉也撐著紙傘掉轉了方向。就在這時,身後紫宸殿的殿門徐徐地開啟了。沉重的‘吱呀’聲在顧翡雀耳邊回蕩,她不禁轉回頭,從傘下默默遙望著。
沈廷站在門里邊。他一席寶藍色鹿紋襜褕,圍著組玉佩的腰帶,錦繡單絛快要垂到雲頭履上。他又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只是這次他的眉角更加清冷、神情更冷漠、面頰更蒼白,更具王者風範。但是,他的眼楮異樣生動。
迎著顧翡雀淒楚的、責備的、哀求的、愛慕的目光,他沉甸甸的眸子統統接受並將其釀成五味陳雜的感情。
顧翡雀木然地挪動著腳步,眼楮卻直勾勾地盯著沈廷。沒有轉身行禮、沒有任何言語,望著他如此不堪一擊的眼神,她慢慢走著,將所有的情感都暫時壓抑在心底。
雖是萬分不舍,顧翡雀還是率先別開了視線、轉了頭,她加快步伐示意畫眉跟上。感知著如芒背刺顧翡雀步伐堅決,她臉上卻早已是淚如雨下……
……
回到宮中,顧翡雀一言不發地坐到了妝鏡台前。畫眉中暑了,近身服侍她的是欣雲。欣雲看了看桌上擺滿的午膳,又看了看顧翡雀,明知無望仍是出聲喚了她。顧翡雀痴傻般擺弄著散在鏡台前的各式珠花、發釵和玉鐲,又一次對欣雲善意的提醒選擇了置之不理。
欣雲焦慮地攪動著衣袖,猶豫半天決定還是先和馨雪將飯菜撤下去,等顧翡雀餓時再去司膳房拿吃的;夏天的菜壞得快,她們怕一會兒顧翡雀吃的時候會不新鮮。
听著聲後的欣雲和馨雪在擺弄盤碗、發出的叮叮當當的響聲,顧翡雀的思緒稍有回轉。她拿起一只珠花細細打量著。
那是沈廷在某天早晨晨起時,親自為正在梳妝的她別上雲髻的。他笑著對她說,「那只粉的艷得十分粗俗,遠沒有這只明黃的玫瑰花嬌艷動人。」她望著銅鏡了里的自己的確覺得在那只花兒的映襯下更加嬌美了。在銅鏡中,她還看到了那一刻沈廷深情、溫和的目光。
哦,對還有那只發釵。顧翡雀扔下珠花,立刻將那只發釵拿起來輕輕摩擦。那只鳳鳥餃珠的金釵散發著金燦燦的悅目光澤,閃得顧翡雀淡淡的微笑起來。
這支釵……對,是沈廷命司珍房專門為她打造的。小順子不是跟畫眉貧嘴的時候說漏的嘛?皇上那時正在鳳藻宮幫皇後審定端午節要穿的衣飾,在夫妻恩愛間,沈廷卻突然想起了她。
他看到了那只金釵的圖樣後,便皺起了眉頭,過了半晌又淺淺的笑了。隨後,就對皇後說,這只釵適合顧充儀,不如你割愛讓給她吧。然後,便叫來王司珍命她七日之內打造出這只金釵,打造好後立刻送到撫慶宮。
當時小順子把這一段說得添油抹醋、天花亂墜,直到又氣又羞的她笑著揚言要治他罪時,他才住了口。不過,臨了小順子又頑皮地說了句,「娘娘羞什麼呀,皇上喜歡娘娘,大家有目共睹嘛,是不是畫眉姐姐?」
還有,那只簪子,是在後宮嬪妃去百花苑飲宴的前幾日,沈廷送給她的,還說,「打扮的漂亮點、屆時冠壓群芳去。」
看著看著,微微笑著的顧翡雀忽然拾起那支簪子凶狠地摔在了地上。接著,她像發狂般將近在手邊的珠花、釵子接連不斷地向地上用力擲去。
當她拿著那只白玉鐲,正準備扔出去時,手卻不听使喚地僵直在了半空中。她又狠了幾次心,上下搖擺了幾次手臂,卻始終無法將它扔擲出去;這是在飲合巹酒的那日沈廷為她戴上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對望著,他和她同時說道。
想到這兒,顧翡雀將白玉鐲子捧在手心,緊緊捂在前胸。想著想著,她又放下鐲子,跪倒在地,心疼而悔恨地將地上的珠花和發釵慢慢拾起。顧翡雀一面用袖子擦拭著發釵上的污塵,一面垂著淚查看著釵子上破損的缺口。她心急火燎地在地上模索著,希望找到甩掉的碎片,以盡力修補好金釵。然而,另一只簪子卻劃傷了她的手,一道長長的血痕赫然出現在手背上……
顧翡雀看著無法修補的金釵,又瞧了眼手背上的傷口,終于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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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跟小順子說完話,哭得稀里嘩啦的畫眉,顧翡雀已經知道了什麼。她備受煎熬地等待著,今日終于解月兌了;她可以徹底陷入無望的哀痛中了。
「娘娘……娘娘,顧大人已于今日午時……午時……」畫眉說不下去,只知道掩嘴哭泣。
顧翡雀眼神空洞,身著白色深衣的她無聲地跪了下去。
跟著畫眉進來的還有一個她不眼熟的太監。他展開聖旨,公事公辦地宣道︰「賢妃听旨,」見顧翡雀已跪下,他接著說道︰「嬪妃顧氏今已為罪臣之女,但朕念及舊情只貶為寶林,仍賜居撫慶宮。欽此。」
太監收起聖旨交予神色木然的顧翡雀,隨後便去將沈廷封妃時給她的寶印與寶冊一一收回。
顧翡雀雙目無神,久久的跪在地上,似一副枯朽的軀殼,一踫就碎。她動人的眸子中此時只剩一片灰黑的死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