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怨雙生 第二十章.馮惠茹

作者 ︰ 驊寤

內宮局臨時派來的那個小太監正在揮著浮塵,扯著嗓子報著禮單的名目。望著宮女手捧各式錦盒魚貫而入,馮惠茹總算在心里重新找到了久違的自豪感和榮譽感。

「湘繡百嬰嬉戲被一床,上等玉如意一對,流光瀲灩綢緞十五匹……」馮惠茹坐在門旁的藤椅上,一邊喝著安胎藥一邊從碗的上方斜瞄著那些送禮的使者。

他們臉上都有著討好的神色,那是混合著恭順與羨慕的假意微笑。馮惠茹欣賞著他們臉上的景色,可以輕易區分出哪些是真心討好而哪些不過是逢場作戲、隨聲附和。因為之前她就要掛著這樣的微笑去應付那幾個位分比她高不少的女人。

現在終于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她又可以重新收獲被人視如珍寶的感覺了。

「如意,本宮累了,要回房歇息會兒。讓那些來回跑動的宮女腳步輕些,別吵繞著本宮。」不一會兒,馮惠茹就厭倦了這令她頗為激動的場面。她像躲避似的匆匆地逃回房中,在填充著絨羽的錦墊點上坐了下來。听著窗外、門外沒有絲毫收斂的絡繹不絕的來賀聲,馮惠茹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無法控制的憤懣之氣。

她隨手抓過桌子上的茶盞,狠命地摔了出去。

「呯呤!」茶盞與正前方的殿中的圓柱相撞,發出似為玉碎般的輕快之音。

正在為她輕搖團扇的如意嚇了一大跳,身體向後微微一縮,停頓了幾秒,她才斗膽開口,「娘娘您……」

「去,關上寢殿的門。」馮惠茹咬著牙說完,還不解氣,她將胳膊肘放在案幾上奮力向右一掃,讓案幾上的果盤、雁足銅燈撞到了地上。銅器霹靂乓啷的落地聲和瓷盤碎裂的聲音在安靜寢殿中回響,並被無限放大,教听見的人不由為之一顫。但是,對側殿那邊正在忙活著送禮、清點禮品的人來說這點聲音微不足道,根本不足引起他們的特別注意。

如意不明白她的娘娘為什麼會如此震怒,因此她只好做好分內的事——遵從馮惠茹的命令去將打開通風的殿門緊緊關閉。

馮惠茹憤恨地咬起了嘴唇,用雙手胡亂揉搓著鬢邊柔滑的烏發。她恨這後宮、恨顧翡雀、恨司馬鸞碧、恨沈廷,更恨此刻清醒明智的自己。正因為這份清醒明智使她看清了她一直拒絕的殘酷真相,讓她無法再為前來送賀禮的人數而沾沾自喜;無法再自欺欺人地告訴她自己這就是被寵作掌上明珠的感覺。

是的,她馮惠茹就是在眾星捧月的環境中長大的,一直都是。

馮惠茹記得她娘親說過,她出生的那天,有一只羽毛斑斕、雙眼如赤金有小鷹般大小的瑞鳥棲息在了門口那棵郁郁蔥蔥的桐樹上。伴著它優美的一聲長啼,原本已是難產的娘親忽然生出一股力,將差點憋死的馮惠茹帶到了世間。全家人立時松了一口氣,就在她的父親準備向那瑞鳥深深作揖以表謝意時,卻發現瑞鳥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那棵桐樹還是像之前那樣郁郁蔥蔥,隨風搖曳著枝椏。

為此馮惠茹從小就覺得高人一等、與眾不同;她可是被瑞鳥迎接著來到這世間的啊!她也的確有資格稱得上是天生麗質的佳人、落入人間的仙子。還是稚童時,馮惠茹的容貌就很出挑,照看她的女乃媽總是‘嘖嘖’著嘴,不斷嘆道,‘給小姐找郎君可是件麻煩事,能有幾個公子配得上她呢?’

七歲時,別的女孩子還梳著呆板的雙丫髻、穿著幼稚而難看的衣裙,而馮惠茹早已被她的娘親親自教著學習梳妝。發絲一根根的凝聚成好看的雙平髻,還要簪上娘親特意命首飾鋪打造的玉蜻蜓。裙子是手藝極好的老裁縫比著她的身量為她裁剪而出的;不大不小、不艷不素剛好襯托出她的美麗。就連她腳上的鞋子那都是娘親一針一線親自做的,不是那大街上幾十文一雙的便宜貨。

她的容貌應該是那條街上最美的。馮惠茹一直都在享受著路人、鄰居、家人給予她的贊賞、愛護的目光,她就是在那種目光中慢慢長大的。

馮惠茹也知道她不是嫡出,沒有尊貴的身世地位。但是,那又怎樣,他的父親依舊把她視若掌上明珠、那群照料她的婆婆媽子還是要恭恭敬敬地喚她為小姐、連家里資歷頗深的老管家都不敢惹哭她。她的娘親雖然只是一房小妾,卻是小妾當中最受寵的一房。在正房夫人早早離世的情況下,她指揮著僕人打理著家事儼然就是他們的新女主人,差的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名分罷了。

正房夫人的兒子、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並不受父親的待見,因為他不僅手臂有疾而且腦袋還不太靈光。

這樣一來,她那機靈、健壯的哥哥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馮府未來的繼承人。而本就俏麗、乖巧的她自然也就更得父親大人的疼愛。

如其他大戶家中的女子一樣,她也跟著父親聘來的師傅們在琴棋書畫間折騰,跟著娘親拿針拿線。學了許久,也不過混得個平平庸庸,直到她邂逅了舞蹈。

馮美人永遠記得每當她挪動步伐,翩翩起舞時,滿坐寂然、瞠目結舌的看客眼中她驚為天人的模樣,她也記得舞蹈師傅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贊譽的話,當然也記得此後快要將門檻踏破的媒婆們。

那時她剛剛年滿十六。面對那些並不遜色的公子王孫,父親和娘親簡直挑花了眼,而她自己則根本看不上這些男兒。不是浮躁氣盛、就是盛氣凌人、不是陰柔婉轉就是太過剛強,不是精干卻出自側室就是昏庸的正房所出……被眾星捧月的馮惠茹怎麼找也沒找到她想象中的那個文武兼備、玉樹臨風又德行兼備並只鐘愛她一人的團扇郎。

就這樣,馮惠茹迎來了她的桃李年華。就在她還在思考著她的如意郎君到底身在何方時,禮聘的文書卻下達到了家里。馮惠茹那時並未有多少感傷和失落,在家人慌張地張羅與深情地送別中她帶著點點期許進了宮。

一開始她是高興而欣喜的,因為她似乎找到了那個想象中的團扇郎,只不過唯一的遺憾就是他無法達到只鐘愛她一人這一點。不過沉迷在沈廷的頂天立地、品貌非凡中,馮惠茹主動放棄了對這一點的追求。于是,她開始積極學著放低身價以及早適應後宮當中的生存環境。

雖然這種反差令她極為不適,她得去媚笑著討好所有比她位分高的女人,無論是皇後,還是令她看不慣、大大咧咧、行事古怪的司馬德妃、還是讓她覺得懊惱、讓她嫉妒,又讓她頗看不起的傻乎乎的顧賢妃,再或者那個已經失寵的女人——施昭容,她都要卑躬屈膝、畢恭畢敬。

再也感受不到備受矚目、萬千寵愛的目光,她在這宮中默默無聞、無人理會,也根本博得不了沈廷片刻的凝視。馮惠茹真心不甘……她也逐漸看清了,後宮里的主角不是她,沈廷心尖上也從來沒有她的位置。

這真是一種煎熬……被掩沒的滋味……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麼不被理睬下去,因此她主動獻舞,以求獲得曾經的艷羨目光。可是那又如何呢,那一切不過如曇花般轉瞬即逝,留給她的還是長長久久的沉默與不甘。

連馮惠茹都厭惡她自己曲意奉承、屈尊降貴的笑容,都厭惡她自己那副唯唯諾諾、暗淡無光的軀殼。

……

那一夜,她不明白為什麼沈廷會突然去她那里,並在那里看著她的舞蹈喝得爛醉如泥。她那時幾乎拿出了所有的看家本領、拼勁全力在他面前展現著最美的姿態。馮惠茹覺得那一夜,她失去的一切似乎都被幸福填滿了。可是那幸福竟然也是短暫的……

在第二天,馮惠茹就從好傳閑話的宮人的口中得知了真相。沈廷不是因為愛去看望她,而是因為被令一個女人委婉拒絕後無處可去,才來她這里喝頓悶酒再拿她泄憤一番罷了。

馮惠茹徹底崩潰了,那顆被萬眾矚目澆灌長大的心瞬間枯萎了。她還沉浸在無比的悲傷中,身體卻出現了反應。後來經御醫再三診察,最終確定她是懷有身孕了。

原本泯滅的希望又死灰復燃了,馮惠茹痴想著沈廷或許會因為這個孩子漸漸發現她、了解她、最終愛上她。所以,她為這個孩子有了一絲驕傲與自滿。然而事實總是與想象背道而馳。伺候她的宮人對她更加上心了,原本對她不理不睬的皇後也時常派人來問候了,沈廷賞賜的珍寶也多了。可是,唯有沈廷……他仍舊不現身。

珍寶再多又有何用?

馮惠茹想起皇後有孕時,沈廷雖然未賜多少寶物卻一有空便前去陪伴。呵呵呵……她在他心里還是毫無位置,即使是懷孕都得不到他的掛懷。

她怎麼能跟皇後去比?那是沈廷的結發之妻、被風風光光從正門抬入皇宮的皇後,與沈廷伉儷情深。

她又如何能與司馬鸞碧比?她才是真正的與眾不同,可以讓沈廷一解愁緒、相伴相知的紅顏佳人。

而如今的顧寶林呢?她更比不上。雖然她只是個卑微的寶林卻僅僅佔據著沈廷的心;用她的容貌和他對她的愧疚與深愛。

馮惠茹你算什麼……你的姣好容貌算什麼、你傾國傾城的舞姿又算什麼!

「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馮惠茹有些恍惚,怎麼又該服藥了?她側頭看看窗欞,發現陽光是比之前又濃烈了許多。服用完這劑湯藥,她就該用午膳了;那看似山珍海味實則食之無味的午膳。

「安胎藥……」她喃喃地說著,呆滯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小月復。那里面孕育的並不是胎兒;而是積澱了自入宮以來她所放棄的自尊、榮耀,是她咽下的所有不甘、奢望與屈辱。

馮惠茹的眼神突然瘋狂而凶狠起來,她猝不及防地用拳頭擊打起了月復部。

「娘娘!娘娘!」端著湯藥的如意放下托盤並迅速死死攥住馮惠茹的拳頭,哭喊著,「娘娘!您這是做什麼啊!傷害龍胎是大罪啊!」

馮惠茹扁扁嘴唇,隨著眼淚的落下,她清醒過來。她擔心地攏住小月復,輕聲啜泣著對那里面的小孩兒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娘親錯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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